畢業季與學生電影：兼談【男女幻換愛】與【双生花】
又到了畢業季，每年這時候總能驗收好幾批來自各校影視相關科系的學生作品。尤其在拍攝門檻急速降低後，影像創作不再是電影系的專利，競爭亦愈形激烈。
不要小看這些作品。例如今年雙料入圍台北電影節（台北電影獎與國際青年導演競賽）的【逆光飛翔】就是張榮吉根據自己在台灣藝術大學的碩士畢業作【天黑】（2008）加以延伸的長片作品。同樣的，北村豐晴的【愛你一萬年】（2010）前身也是他導的同名短片。上述都是碩士班作品，但沈可尚的大學畢業作【與山】（1999）不但獲得金馬獎、台北電影獎最佳劇情片，還挺進坎城短片競賽。王嬿妮的大學作品【風中的祕密】（2006）也是金馬獎、台北電影獎雙料得主。陳映蓉（【十七歲的天空】、【國士無雙】、【騷人】）、陳正道（【宅變】、【盛夏光年】）更是由學生作品直接被發掘進而執導長片。所以畢業季絕對是值得有心人觀察的處女地。
今年台藝大電影系的畢業同學很有心地提供了兩部作品讓我先睹為快，雖然在類型屬性上大異其趣，卻都碰觸到性別與性向的領域。
其中，倪易安製片、何礎安導演的【男女幻換愛】，描述一個男人起床後，發現身體變成了女人！就像片中不斷的自我解嘲，這實在不是什麼新鮮的梗，好萊塢電影演得都快爛了。但是請注意，他並不是跟某個特定對象錯換靈魂或軀體（例如【辣媽辣妹】Freaky Friday的母女或者【玩咖尬宅爸】The Change Up的好友），而是獨自體驗另一種性別身份，因此反而比較接近【變男變女變變變】（Switch,1991），但這個男人並不像【變】片男主角是個需要當頭棒喝的異性戀沙豬，而是個怯於對同性室友表白的男同志。
試想：如果他「利用」現有的這副身體去誘惑花心的直男室友，不但自己可以「得逞」，還顛覆了直／同的界線，不是很有趣嗎（只怕衛道人士不以為然）？但他沒這麼做，而是直接坦白；除了佩服他的「誠實」之外，看他對新身體屢感厭煩的舉止看來（連外出吃碗麵都遮遮掩掩，而且對新身體的構造一點好奇心都沒有），電影似乎刻意點出某些「男同」的「厭女」情結。反倒是朋友帶他去找的靈媒（或者是女巫、妖姬、神棍，但也很像名嘴……）表面故弄玄虛，而且造型顛鸞倒鳳，卻在花枝亂顫之餘，鐵口直斷兩名主角的心結，戳破了肉體與性靈的迷思，更顯得理直氣壯。
愛慾的界線，到底在哪裡？兩人午夜街頭的一抱，已夠曖昧；最後，由男變女的主角（我不知該叫他男主角還是女主角）在室友為他出去買糖的時候，第一次喝了沒加糖的黑咖啡。喜不喜歡？沒有立即的答案。但他總算主動去感受別人所愛，或許也代表了「他」學習接受「她」的開始。開放式的結局，不能保證王子與王子（公主）從此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卻釋放了自己身體與靈魂的矛盾。
【男女幻換愛】這部作品比較像個序曲，兩個主角的關係變化才要開始，就已結束，有點可惜了好不容易擺脫【一頁台北】純情（樸）風的姚淳耀和用女性身體詮釋男性靈魂的薛提縈的表演實力。尤其是劇情加入姚淳耀前女友通知他懷孕的消息，試圖在男同志對身體與慾望的迷思之外，加入男異性戀對負起生育與養育責任的恐懼，卻未再著墨。但咖啡的隱喻，確實有味道。而同樣以本片畢業的美術陳仲咸，也讓求神問卜的光怪陸離，與兩個男生難得窗明几淨的住處，形成有趣的對比。
另一部我先看到的作品是翁語彤導演的【双生花】。很久以前，我就讀過這個劇本。這次看到電影，發現成品遠超出我當時對故事呈現的想像。細緻考究的功夫，讓日治時代的背景，暈染出懷舊的氛圍。更在轉場換鏡之間，悠悠散發迷離幽微的氣味。
例如開場，年輕的父親端坐愛妻遺照前，導演故意不讓我們看到相片的全貌；這時，因雙胞胎妹妹惡作劇而哭泣的男孩，轉移了父親的哀傷，當父親安慰他的時候，我們也只看到惹禍的小女孩的背影與辮子。她跟照片裡的媽媽，都是神秘而不完整的。從父親對照片所說的話聽來，小女孩似乎染上了跟媽媽一樣的病。
果然，當父親吩咐完僕人離家之後，小女孩咳出了血。之後才進片名，正戲開始，此時一名角色入鏡，直覺是離家的父親回來了，但那個用手輕抹去臉上雨水的鏡頭，也只照了局部臉龐，待謎底揭曉，原來是個少年郎。父親早已端坐室內，嘴上蓄了鬍，暗示時光荏苒的迅速。那麼，這個少年應是長大後的男孩？他遺傳了父親的俊美，卻又承集了所有場面調度所營造的神秘。
你當然知道，這不是謎底。尤其當高大挺拔的表哥從日本回來，改以家庭醫生的姿態介入他和妹妹之間。吹皺的不只是一池春水，還有隱藏在波紋下的秘密，足以推翻之前所有的假設。少男，從同性的表哥那裡接收性的訊息（例如接吻的感覺、「金瓶梅」小說）；少女，則用身體直接向表哥探索親密關係。而他們，都由黃子恩一人扮演。
最後那潭清澈到足以映照出岸上所有細節的水，產生了極佳的鏡相效果，亦如雙胞胎彼此觀望，虛實相映，真假莫辨，「自我」與「他者」成了混淆的咒語。在此前後延伸而出的其他水的意象，也都在性暗示之外，兼具死亡的威脅，為現實的緩慢步調，蕩漾出恐懼的餘波；並讓真相，形成漩渦。
就學生製片而論，【双生花】堪稱做工精細，意念與執行皆恰如其份，在超乎預期的純熟中，依然保有那股對青春的詠歎，卻擺脫不掉對命運的殤逝。當父（男）權如鋼鐵般包覆住主角的自我與尊嚴時，本片的唯美、陰柔，甚至敘事的迂迴，也變成一場拆解與反抗，叫喚出被壓抑的記憶與靈魂。
影迷藏寶圖
艾倫芭金（Ellen Barkin）在【變男變女變變變】的角色擁有惹火身材、但骨子裡卻是個大男人，本片也讓她獲得金球獎最佳女主角（喜劇歌舞類）的提名。
波蘭導演奇士勞斯基（Krzysztof Kieslowski）執導的【雙面維若妮卡】（Double Life of Veronique,1991）在香港的片名叫做【兩生花】，但兩個女子並沒有任何血緣關係。亦即跟【双生花】情節無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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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小看這些作品。例如今年雙料入圍台北電影節（台北電影獎與國際青年導演競賽）的【逆光飛翔】就是張榮吉根據自己在台灣藝術大學的碩士畢業作【天黑】（2008）加以延伸的長片作品。同樣的，北村豐晴的【愛你一萬年】（2010）前身也是他導的同名短片。上述都是碩士班作品，但沈可尚的大學畢業作【與山】（1999）不但獲得金馬獎、台北電影獎最佳劇情片，還挺進坎城短片競賽。王嬿妮的大學作品【風中的祕密】（2006）也是金馬獎、台北電影獎雙料得主。陳映蓉（【十七歲的天空】、【國士無雙】、【騷人】）、陳正道（【宅變】、【盛夏光年】）更是由學生作品直接被發掘進而執導長片。所以畢業季絕對是值得有心人觀察的處女地。
今年台藝大電影系的畢業同學很有心地提供了兩部作品讓我先睹為快，雖然在類型屬性上大異其趣，卻都碰觸到性別與性向的領域。
其中，倪易安製片、何礎安導演的【男女幻換愛】，描述一個男人起床後，發現身體變成了女人！就像片中不斷的自我解嘲，這實在不是什麼新鮮的梗，好萊塢電影演得都快爛了。但是請注意，他並不是跟某個特定對象錯換靈魂或軀體（例如【辣媽辣妹】Freaky Friday的母女或者【玩咖尬宅爸】The Change Up的好友），而是獨自體驗另一種性別身份，因此反而比較接近【變男變女變變變】（Switch,1991），但這個男人並不像【變】片男主角是個需要當頭棒喝的異性戀沙豬，而是個怯於對同性室友表白的男同志。
試想：如果他「利用」現有的這副身體去誘惑花心的直男室友，不但自己可以「得逞」，還顛覆了直／同的界線，不是很有趣嗎（只怕衛道人士不以為然）？但他沒這麼做，而是直接坦白；除了佩服他的「誠實」之外，看他對新身體屢感厭煩的舉止看來（連外出吃碗麵都遮遮掩掩，而且對新身體的構造一點好奇心都沒有），電影似乎刻意點出某些「男同」的「厭女」情結。反倒是朋友帶他去找的靈媒（或者是女巫、妖姬、神棍，但也很像名嘴……）表面故弄玄虛，而且造型顛鸞倒鳳，卻在花枝亂顫之餘，鐵口直斷兩名主角的心結，戳破了肉體與性靈的迷思，更顯得理直氣壯。
愛慾的界線，到底在哪裡？兩人午夜街頭的一抱，已夠曖昧；最後，由男變女的主角（我不知該叫他男主角還是女主角）在室友為他出去買糖的時候，第一次喝了沒加糖的黑咖啡。喜不喜歡？沒有立即的答案。但他總算主動去感受別人所愛，或許也代表了「他」學習接受「她」的開始。開放式的結局，不能保證王子與王子（公主）從此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卻釋放了自己身體與靈魂的矛盾。
【男女幻換愛】這部作品比較像個序曲，兩個主角的關係變化才要開始，就已結束，有點可惜了好不容易擺脫【一頁台北】純情（樸）風的姚淳耀和用女性身體詮釋男性靈魂的薛提縈的表演實力。尤其是劇情加入姚淳耀前女友通知他懷孕的消息，試圖在男同志對身體與慾望的迷思之外，加入男異性戀對負起生育與養育責任的恐懼，卻未再著墨。但咖啡的隱喻，確實有味道。而同樣以本片畢業的美術陳仲咸，也讓求神問卜的光怪陸離，與兩個男生難得窗明几淨的住處，形成有趣的對比。
另一部我先看到的作品是翁語彤導演的【双生花】。很久以前，我就讀過這個劇本。這次看到電影，發現成品遠超出我當時對故事呈現的想像。細緻考究的功夫，讓日治時代的背景，暈染出懷舊的氛圍。更在轉場換鏡之間，悠悠散發迷離幽微的氣味。
例如開場，年輕的父親端坐愛妻遺照前，導演故意不讓我們看到相片的全貌；這時，因雙胞胎妹妹惡作劇而哭泣的男孩，轉移了父親的哀傷，當父親安慰他的時候，我們也只看到惹禍的小女孩的背影與辮子。她跟照片裡的媽媽，都是神秘而不完整的。從父親對照片所說的話聽來，小女孩似乎染上了跟媽媽一樣的病。
果然，當父親吩咐完僕人離家之後，小女孩咳出了血。之後才進片名，正戲開始，此時一名角色入鏡，直覺是離家的父親回來了，但那個用手輕抹去臉上雨水的鏡頭，也只照了局部臉龐，待謎底揭曉，原來是個少年郎。父親早已端坐室內，嘴上蓄了鬍，暗示時光荏苒的迅速。那麼，這個少年應是長大後的男孩？他遺傳了父親的俊美，卻又承集了所有場面調度所營造的神秘。
你當然知道，這不是謎底。尤其當高大挺拔的表哥從日本回來，改以家庭醫生的姿態介入他和妹妹之間。吹皺的不只是一池春水，還有隱藏在波紋下的秘密，足以推翻之前所有的假設。少男，從同性的表哥那裡接收性的訊息（例如接吻的感覺、「金瓶梅」小說）；少女，則用身體直接向表哥探索親密關係。而他們，都由黃子恩一人扮演。
最後那潭清澈到足以映照出岸上所有細節的水，產生了極佳的鏡相效果，亦如雙胞胎彼此觀望，虛實相映，真假莫辨，「自我」與「他者」成了混淆的咒語。在此前後延伸而出的其他水的意象，也都在性暗示之外，兼具死亡的威脅，為現實的緩慢步調，蕩漾出恐懼的餘波；並讓真相，形成漩渦。
就學生製片而論，【双生花】堪稱做工精細，意念與執行皆恰如其份，在超乎預期的純熟中，依然保有那股對青春的詠歎，卻擺脫不掉對命運的殤逝。當父（男）權如鋼鐵般包覆住主角的自我與尊嚴時，本片的唯美、陰柔，甚至敘事的迂迴，也變成一場拆解與反抗，叫喚出被壓抑的記憶與靈魂。
影迷藏寶圖
艾倫芭金（Ellen Barkin）在【變男變女變變變】的角色擁有惹火身材、但骨子裡卻是個大男人，本片也讓她獲得金球獎最佳女主角（喜劇歌舞類）的提名。
波蘭導演奇士勞斯基（Krzysztof Kieslowski）執導的【雙面維若妮卡】（Double Life of Veronique,1991）在香港的片名叫做【兩生花】，但兩個女子並沒有任何血緣關係。亦即跟【双生花】情節無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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