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機裏的祕密

相機裏放著一張紙,上面有歪歪扭扭的圖案,還有「六張犁」三個字……
父親有一位住在臥龍街的老朋友,自從我們父子到臺北創業開始便常來店裏走動,我都稱呼他劉伯伯。國共內戰之後,劉伯伯就帶著兒子小劉跟著國軍部隊糊裏糊塗地逃出大陸,在臺灣落地生根。
小劉出社會後,在電視公司找到一份好差事,一路爬到製作人的職位,非常爭氣。平時小劉對父親的生活起居也伺候得很周全,只是父子的個性十分相像,都很固執,為了生活瑣事常鬧彆扭,有時兩人一賭氣,幾天不見面也是家常便飯。因為劉伯伯的親友不多,心情鬱悶時便會找我抱怨幾句,我也習以為常。
這一天下午,劉伯伯又到店裏來,我泡了壺好茶,招呼著老先生坐下來聊聊天。一如往常,劉伯伯開始數落小劉最近的言行舉止如何任性,買了一間老先生不喜歡的房子云云。我聽了不以為意,心想:「你們爺兒倆不吵架才奇怪呢。」只是劉伯伯講著講著,突然話鋒一轉:「嗣林啊,其實今兒來,是我這兩天急需一筆錢,找你想想辦法。」
這可有點稀奇,畢竟我認識劉伯伯幾十年了,他從沒找我當過東西。我耐著好奇心問:「大概需要多少呢?」
「六萬元就夠用了,不過時間很急。」
「劉伯伯,錢不是問題,但你都八十好幾了,又不是做生意的人需要跑三點半軋支票,怎麼突然需要錢呢?難道是打牌輸了錢?」
「什麼打牌輸錢?劉伯伯我哪裏是這種人?我是最近想回大陸老家看看,空手回去不好看,總得帶點禮物,才來找你商量,」劉伯伯一面說,一面打開隨身的包包,「我把東西都帶來了,你看看值不值六萬元?」
劉伯伯不停從包包裏掏出各種東西,包含從軍時獲頒的勳章、幾件隨身的金項鍊和金戒指,其中還有一臺最熱門的NIKON FM型單眼相機。我忍不住提出質疑:「劉伯伯,你又不拍照,這臺相機是小劉的吧?」
「是他的沒錯,而且他寶貝得很呢。」
「既然是兒子的,你私下拿過來當,好像不應該喔。」
「哼,既然我是他老子,我拿來當也是理所當然。你放心,就算我不還錢,我兒子也會還。」
「哎,劉伯伯你這麼說就見外了。誰還都不重要,頂多我再打電話請小劉來還就得了。」
劉伯伯胸有成竹地說:「不必打,他自然會知道。」我暗自好笑,心想:「是啊,相機被你當了,小劉能不來嗎?」
於是我點了六萬元,連同當票交給劉伯伯。老先生把東西往包包裏一塞,瀟灑地離開了。
一個多月過去了,還沒等到劉伯伯出現,倒是他兒子小劉先跑來了。因為他在家找不到心愛的相機,卻在一陣翻箱倒櫃後找到一張當票,所以趕緊上門贖當。小劉一邊反覆檢查相機是否完好,一邊問我:「秦老弟,最近我爸爸有沒有來過你這裏?」
「除了一個多月前來當東西,我再也沒見過你爸爸了,他不是說要回大陸嗎?」
「唉,前陣子我老爸胃痛,我帶他去臺北醫學院檢查,醫師說是胰臟長了東西,情況不妙。老頭子大概看出醫師的意思,打那天起一天到晚吵著要回老家,我怕他身體經不起折騰沒答應,誰知道他竟自籌路費,拍拍屁股走了,其實跟我講一聲就好,幹嘛把我的相機拿過來當?老人家真是年紀愈大,個性愈古怪……」說著說著,小劉竟也開始抱怨起爸爸的頑固,口氣跟劉伯伯如出一轍。
我心想:「你們真不愧是父子啊。」不過小劉不像劉伯伯話多,隨口念了幾句,氣消了便拿著相機回家。
第二天,小劉竟又拎著相機上門來。我直覺以為是照相機出了問題,誰知他從懷裏掏出一張摺了又摺的紙條,問我:「秦老弟,這張紙條是你寫的嗎?」我接過來仔細一看,摺痕猶新的十行信紙上,有原子筆畫著歪歪扭扭的圖案,唯一可以辨識的只有「六張犁」三個字。
我皺著眉說:「這不是我寫的,你在哪裏找到的呢?」
「今天我準備裝底片,一打開相機背蓋就看到這張紙條。如果不是你放的,會是誰呢?」
「劉哥,你看看上面的字跡,是不是你爸爸的筆跡?」
小劉仔細一瞧,點頭確認道:「對啊,這是我爸爸的筆跡,不過他為什麼要把字條留在我的相機裏?」
我們推敲了半天,還是猜不出劉伯伯的用意,更想不到他身在何方,最後小劉歎了口氣,帶著滿肚子疑問回去了。
又過了一個多禮拜,小劉突然打電話給我,凝重地說:「嗣林,有一件重要的事情得找你問問,麻煩你來我家一趟。」我聽他的語氣十分認真,沒有多問便立刻赴約。一進小劉家客廳,除了他之外,沙發上還坐著一位穿著運動衫和牛仔褲的矮胖男子,衣服上還沾著許多洗不掉的灰泥。
小劉一見我就說:「嗣林,我爸爸曾經跟你提過要幫朋友蓋墓嗎?」
「什麼?蓋墓?他不是去大陸了嗎?」
「我也弄不清楚,這兩天跟大陸的親戚聯繫,可是沒人見到我爸爸。反倒是這位刻墓碑的師傅剛剛來按門鈴,說爸爸前一陣子說要幫朋友蓋墓,把工程包給了他,還交代他今天來跟我收工程的尾款。」原來旁邊那位先生就是那位打碑的師傅。
小劉話剛說完,這位師傅跟著也點點頭說:「對啊,那個劉老先生說的地址就是這一間,你什麼時候要付錢啊?」我跟這位師傅再次確認了事情的始末,實如小劉所言,只是工程並非劉伯伯的專業,怎麼會有人找他監工呢?我又問:「你幫劉老先生蓋的墓在哪邊?」
「很近啦,六張犁公墓。」
咦?相機裏的紙條不就寫著「六張犁」嗎?我和小劉對望了一眼,立刻就抓起鑰匙跟師傅說:「帶我們去看看吧。」
雖說是大白天,想到要去公墓,我和小劉多少心裏毛毛的,但這位師傅卻毫不介意,領著我們在墓園裏四處穿梭。繞了二十分鐘,他指著一個新墳說:「劉老先生請我做的墓就在這裏。」
我們轉頭一看,上頭赫然刻著劉伯伯的名字,旁邊一行還用較小的字體註明「孝男 劉○○ 立」。我和小劉看了差點昏倒,怎麼平白無故跑出一個劉伯伯的墳呢?這時小劉恍然大悟地叫了一聲:「我知道了,原來是這件事。」
「什麼事?你說清楚點。」
「哎呀,前一陣子我爸爸生了場病,那一陣子他不斷吩咐我:『我可警告你,我怕痛,要是我有個三長兩短,絕對不能火化,一定要土葬。』當時我跟他說:『別說這種不吉利的話,你想太多了。』可是他堅持要我發誓。我看他說得認真,只好安撫地說:『放心,萬一真有那麼一天,我肯定照著你的意思辦。』
「誰知我爸爸冷冷地說:『哼,憑一張嘴隨便說說誰不會?到時候你這個不孝子真把我燒了,我可拿你沒辦法。』我聽到一陣光火,忍不住跟他槓了起來。原來他只是怕我違背他,所以乾脆先把墓蓋好。嗣林,你看他是不是跟小孩子一樣啊?哈哈。」
原來事情的始末是這樣,我聽著也跟著笑了,正當我們鬆一口氣,正準備下山時,一直沈默的師傅卻說話了:「不對喔,當初劉老先生來刻墓碑的時候,除了指定交貨的日期,還反覆交代:『你去黏墓碑的時候,墳地上會放著一口棺木,你先幫忙把棺木推進墓穴,再黏上墓碑,之後去找一位劉先生收尾款就好。』
「後來我施工的時候,墓地上真的擺了一口棺木,抬進墓穴時還可以感覺到人的重量。所以裏面肯定有人,到底是埋了誰?」
他的話剛說完,一陣冷風吹過,吹得小劉和我不知所措,愣愣地望向墳頭,究竟棺木裏躺的是誰呢?對望了半晌,我打破沈默:「劉哥,乾脆找人打開來看看。」小劉愕然地說:「有必要嗎?」我說:「非開不可。」
我們快步下山找附近葬儀社的員工幫忙,幸好這些人膽子特大,聽說要開墳,沒問什麼便抄起傢伙跟我們上山。一夥人又敲又打,先卸下剛黏好的墓碑,七手八腳地從墓穴裏抬出簇新的棺木,棺材蓋分成上下半身兩截,都沒有上釘子。一夥人抓著棺材蓋邊緣,就等著小劉下指令。小劉點點頭說:「開吧。」
大家同時使力往上掀,小劉和我往棺木裏探頭一看,裏面躺著一位氣絕多時的老人,這不是劉伯伯是誰呢?師傅喘著氣大叫:「對啊,來找我施工的人就是他,怎麼他會自己躺進棺材裏?」
小劉跌坐在地上,喃喃地說:「為什麼會這樣?」我在旁邊同樣嚇傻了。所幸葬儀社的人見多識廣,情緒非常鎮定,給了一個最中肯的建議:「打電話報警。」
當地的管區聽說這裏出了人命,效率十足地趕到現場,只見棺材裏躺著老先生,旁邊的我和小劉驚魂未定,還有幾個彷彿事不關己的大漢。員警問及事由,我們輪流交代自己知道的事實,卻都卡在一個關鍵問題:「老先生怎麼爬進去的?」
警察聽了我們的說詞自然不相信,直問:「你們的意思是,這個老先生自己爬到棺材裏?還把自己埋起來?天下哪有這種事情?都跟我去警察局一趟。」
最後,老先生的遺體被送去驗屍,警方還找來墓地管理員、棺材店老闆等關係人,所有人經過反覆詰問,對照驗屍報告中老先生是安眠藥服用過量而死的結論,才拼湊出驚人的真相。
原來,劉老先生帶著從我手上拿到的六萬元和自己存下的老本,假借幫朋友辦後事的名義,先買了一塊墳地;接著找到墓碑師傅設計墓園和刻碑,先支付訂金,還特別囑咐一定要在指定的日期抵達,先把棺木安置好,再把墓碑黏上。當時師傅曾問:「為什麼一定要那一天?我早點去不行嗎?」老先生立刻胡謅了一個理由:「非那天不可,這是我們外省人的規矩,早一天晚一天都不行。」臨走前留下了小劉的聯絡方式,交代他找小劉收取尾款。
最後老先生再到了棺木店,選了自己喜歡的款式,吩咐棺木店老闆在立碑的前一個禮拜將棺木直接送到墳地。老闆不解地問:「怎麼會直接送到墳地?不是應該送到家裏嗎?」劉老先生繼續瞎掰:「哎,我的朋友孤家寡人一個住的是違章建築,送他家裏沒人看著,而且坪數太小,棺木放不下。雖然我幫他的忙,但總不能放我家吧?反正你時間到了就把棺木送去,放下後什麼也別管。」說完便付錢走人。
這麼一來,所有的東西都就位了。根據墓地管理員的證詞,自從棺木送到之後,常常看到劉伯伯在墓園裏出沒。大家推測,劉老先生是在找機會練習如何從棺材內部關上蓋子。等到黏墓碑的那一天,老先生好整以暇地爬進棺材裏,闔上棺材蓋,喝下預藏的高粱酒、安眠藥,等待魂歸西天。再由不知情的碑工將他送進墓穴,黏上墓碑,完成了自己一手包辦的後事。
至於藏在相機裏的紙條,其實上頭畫的是六張犁公墓的簡易地圖,還標註了墓地的位置。這當然是劉伯伯在當照相機之前便藏好的,即是給小劉的最後線索。因為他深知小劉因工作需要一定會贖回,只要他打開相機背蓋,便能發現爸爸的位置。只可惜他畫得太潦草,我和小劉實在看不出個所以然。
不過為了以防萬一,聰明的劉伯伯也安排了第二個線索,便是找小劉收尾款的墓碑師傅。只要他一出現,小劉自然會開始追查整件事情,終能發現劉伯伯的下落。
當警察問小劉:「你爸爸為什麼花了這麼大的工夫包辦自己的後事啊?」小劉只能苦笑地說:「因為他怕我忤逆他的意思,把他給火化啊。」
劉伯伯為了貫徹自己的堅持,想出一連串的妙計,讓兒子沒有插手後事的餘地,這跟許多從大陸來臺的老兵心態一樣,萬事自己打理,用人定勝天打出一片天下,再用不留一片雲彩的方式悄然而逝,就像六張犁公墓裏數不盡的老兵墳丘一樣,劉老先生的墓沒給任何人麻煩,在他知道來日不多的時候,動手自我了斷,在動盪的大時代裏,這是維護尊嚴的一種方式,只是這種方式給了自己兒子無比的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