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問京都大阪:臺灣阿嬤迷路中

阿嬤級的我一直想跨出個人旅遊的第一步,嘗試不依賴親友,不依賴旅行社,而是把自己交給自己,大腦真正開機,感官完全開放的另一種旅遊滋味。
這個第一步,在本身信心不足、家人大多不置可否、朋友群缺乏先例的消極氛圍下,腳步懸空了不知多少年。終於,在即將步入老年的今歲,阿嬤我不再遲疑,毅然決然邁開了這期待已久的一步。一來做為送給自己人生新階段的禮物,二來也是為臺灣阿嬤們做個無懼的榜樣。
日語五十音認得不到五個,英語只能跟人家比爛的阿嬤,能夠到日本京都大阪九日個人旅遊嗎?答案是:「Yes, I can.」因為,想像的恐懼,永遠比現實多。
親友都好奇我如何與日本人溝通。阿嬤我的無敵法寶是,隨身必備武林祕笈─「旅館與目的地資料」,祕笈亮相勝過千言萬語。此外,人類共同的語言─笑容與肢體動作做為天然橋梁,至於最被視為畏途的語言障礙,反而不成大問題的。日本人的英語自信顯然比幾年前「聞英語倒退三步」的情況提昇許多,肯聽、敢講,加上大家一起查字典,大多能了解彼此的意思。
方向感才是阿嬤我的罩門,縱使事前做了不少功課,九天的京都大阪旅程,還是不斷在迷路中。問路成了旅途必然的節目,也帶來意想不到的際遇,我的情緒因問路而起伏,旅程因問路而精彩,問著問著,甚至覺得彷彿在做京都大阪城市性格的田野調查。
我與路人的問路接觸從腳踩上京都的第一步就開始了。當時從關西機場搭巴士到京都,一下巴士我便如陷迷宮,明明是在京都車站這一站下車,但似乎不在站前,夜色昏暗,京都車站在那裏?地鐵怎麼走?大海抓浮木,我當即攔住經過身邊的兩位少年家問路。
這兩位少年家和我同乘巴士到京都,在空蕩的巴士上,觀看他倆滑手機、聊天,是我旅途的消遣之一。想不到兩位看似尋常的少年家,骨子裏竟然藏著熱血。
他們先是指路,見我迷惘,再看了我秀出的隨身法寶(旅館資料),彼此用日語嘰咕了一番(猜想大概是:不幫不行啊,阿嬤會一直走到東京去。),不一會兒二人下了結論:「Yes, follow me.(跟我走。)」我跟隨他們往前走,再往地下鑽,到了地鐵售票機旁,我突然想到該先買ICOCA卡(相當臺灣的捷運卡),少年家想了兩秒,指著向右往上的臺階,準備開步繼續引路,這時候,京都神祇派人來接手了。
一旁身著淺藍色工作服正在打掃的婦人過來,問清原委,要少年家結束日行一善,由她來拯救我。閃著銀髮的婦人身手十分俐落,帶著我在地鐵上下跑,不但一步步指引買ICOCA做購票教學,甚至一手提起我十公斤重的行李代勞。分手之後,還聽見背後傳來她一再地殷殷叮嚀:「One!Two!Three!」(意指我要在第三站下車)
「One!Two!Three!」下車,我又迷路了。資料上指示的六號出口是向左?向右?看不到明顯的指標,拖著行李,一錯可累了。攔住一位路過的小姐,哦,京都神祇派美女來了,好美的女子。我出示旅館資料,她看了也遲疑不定,示意我在原地等候,她探好路了,回頭來要我跟著走,向左走一段路,再上手扶電梯,她指著前方進出票口的柱子上大大的「6」字,一切底定。人美心美的女子走下手扶電梯,消失在視線中。
京都的第一天,經過三番「仙人指路」,才安抵旅館。
第二天,到京都的町屋區漫步,走著走著又迷路了,再一次領受了京都人的溫情。被問津的太太先是笑容可掬地指著遠處說:「那裏。不,那裏,向右……」結果乾脆親自帶路,送我到位後,自己再走向相反的方向。現在回想起來,眼前還能浮現她的笑顏。
在熱鬧滾滾的地方問路反而令我無所適從,人海茫茫,不知該求助誰。這個經歷發生在四條河原町,我走過頭找不到回旅館的公車站牌。先決條件找日本人囉,想當然耳會比較熟悉路況。迅速掃瞄路人面相後,我攔住兩位邊走邊聊天的小姐,二人步履快速但神情愉快。看著我提供的書面資料,兩位小姐立刻熱切地研究討論起來,最後歸納出一個地標,讓我正確無誤地找到了公車站牌。
迷路是件好事,不僅能與外國人互動,更可能是個美麗的錯誤。這一次,竟然因迷路亂了腳步,不期而遇上祇園祭的遊行隊伍,與日本的傳統宗教文化做了難得的近身注目。
臨別京都,在即將離去的京都車站向路人最後一次問路。當時下了計程車,弄不清身在京都車站何方,只好又請人指點迷津。年約三十的年輕人態度和善,放棄自己的路徑,直接帶領拉著行李的我走了一段不算短的腳程,找到綠色JR標誌售票處才告別離去。
六天京都旅遊,問路超過十次,發覺在京都借問路人,從來不曾得到敷衍的答覆,他們是周到的主人,尊重長輩的族群,絕對解釋到你清楚明白為止,若仍一臉茫然,索性親自帶路。儘管土生土長的京都人梅棹忠夫教授,自嘲京都人個性深處的冷,和視觀光客為鄉下人「隨便應付一下」的傲慢,但是,我在京都一而再地感受到的,卻是實實在在的暖、誠誠懇懇的善意。
原來,京都最美的,除了風景,還有人。
那大阪呢?據說日本的電視臺曾做過實驗,以手勢對路人做出開槍的動作,大部分的東京人表情木然,而大阪人幾乎都會配合假裝中槍倒地。對有「搞笑都市」之稱的大阪,我不免懷著期待。
在大阪兩、三天,有過兩次問路經驗。一次在地鐵,去程一路順風,回程不知錯失哪個通道口,又沒把握了。被問津的是位中年婦人,似乎也不太熟悉這一帶,卻有使命必達的決心。幫忙問路、帶領搭車,在車上她日語我英語,比手畫腳、雞同鴨講腦力大激盪,竟然也能聊天。下了地鐵,她仍未離去,領著我找到和地鐵相通的旅館,方才罷休。
另一次借問,是在JR車站購票,面對全日文的售票機,我一時不知從何著手,車站的旅客來去匆匆,我隨機截住一位肩背旅行袋的年輕人,他停下看了看售票機的螢幕,臉上露出「我麻無哉」的笑容,可貴的是,他並未就此撒手不管,而是快步去找站務員,一位女站務員小跑步出來協助,他才笑著大步離開。
在「搞笑都市」我感覺到大阪人的幽默了嗎?有的,地鐵女士帶錯路時連聲笑道「Sorry」,一面以手敲頭的動作、JR年輕人頑皮的笑容。我可以想像有位作家形容,聽大阪人出身的建築大師安藤忠雄演講,「一場演講被他逗笑個十幾次根本是家常便飯」的情景。
當我完成個人旅遊歸來,回顧全程,漸漸從難掩得意之中覺醒,恍然領悟,「個人旅遊」這個名詞根本是不存在的。踏上旅途之初或許可以稱之為個人出發,一旦旅程開始,就不再是一個人了。沿途陸陸續續有人被捲入,身不由己或因緣際會地參與了我的旅程。
因為她(或他)們的停留,我才能繼續前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