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心打開的時候:雨船



人,圓顱方趾,是這顆星球地表上唯一以雙腳直立彳亍行走的動物。
大家都說,凡人走過的必留下痕跡。有些也許一時無法立刻看見,一段日子過後就清楚顯露了出來。譬如城市裏的人行陸橋,禁不起行人繁忙的蹍踏,日久不免凹陷,若是碰到偷工減料更不用說,不過一年半載,老相已經暴露無遺,那是述說人為醜陋的印證。
一架原木直木梯,一截一截的踏板或橫棍,經過歲月不饒的踐蹬,磨掉了木材外表的人工面目,也磨出了平常看不見較深處的原木紋路,更後來,慢慢附著上了一層層厚薄不均各種污漬,人說那是歲月走過的痕跡。偶爾,梯子或許發出不堪負荷的歎息與呻吟,或輕或重,呼應著腳步重量,算是梯子想要證明自己一生曾經存在必須付出的代價。

人,每日一跬一步,努力營生,我們就常以「一步一腳印」來形容人生的行進。
腳印,腳走過踏過之後留下來的痕跡。
腳印有深有淺,那是因為腳步有輕有重。腳步所以有輕有重,那是因為我們一顆心,有時意氣飛揚,有時趑趄徬徨,有時又負重難喘。於是,我們在人生途徑上留下的無數步履,什麼樣都有。不過腳印再深,多半也抵不過一陣風的切刮,雨的亂打,猶似沙灘上的足痕,只要潮浪汛沫幾次回頭,一淹一漫,無聲無息就捲走了一切,不留痕跡半點。
人走在前面,腳印留在後頭。
走過的腳印,我總是提醒自己隨時回頭檢視,看看自己有否踩錯腳步,是否跴過別人身軀,重踏人家心坎,蹧蹋了別人生命,不管─經意或不經意地。
有回頭,才知道自己曾經以怎樣的姿勢,什麼模樣,走過怎樣的路。回頭,就能給自己有了重新「做『人』」的機會,再從頭練習怎樣做一個嶄新的「新人」,而非不知改變只是一味繼續世故地「『做』人」而已。

記得小時候,家門前是一條泥土路,人來人往。每逢雨季,隔夜的雨往往留下許多匆促的腳印。清晨時候天色每每灰濛蒼白,那是一段曖昧而模糊的時光,既非屬於黑夜,也說不上白晝,雨水停在腳印裏頭,彷彿一隻隻正要出港討生,或是在突來風雨中勉強破浪前進,或是急急尋找避風港回航歇息的小小「雨之船」─一隻隻的腳,在雨水中蹅出來的小船。
有時風一吹,腳印裏溷濁的泥水隨風盪漾,我看見了那是小船在洶湧浪濤裏努力掙扎的勇敢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