柚香、大牛、芬多精



如果用一種氣味、一個季節、一頭生靈可以連結到已消逝的親人,對我來說父親是永遠存在的

秋節過後,母親給了我幾顆父親栽種的白柚。我把它放在一個大陶盤裏,擺在客廳中央。白柚的清芳在室內飄轉,忽聚忽散,時隱時現,香氣牽動記憶的絲線,引我走進父親的果園。
日據時代出生的父親,從小隨著佃農身分的祖父務農,那個年代努力的成果大部分是要繳給地主的。直到民國四十二年實施耕者有其田政策後,父子兩代終於從代耕變成田地的主人。
他八十幾歲時仍天天到田裏耕作,每次看父親在豔陽下荷著農具回來,我們勸他不要再勞累了,把莊稼的事當成運動就好,可是父親總說:「田裏發出雜草,是真見笑的代誌。」即使沒有體力照顧每塊農地,他也要撒些油菜種子,讓田裏長出黃嫩嫩的油菜花來,繼續滋養土地。
父親對田地的照顧,就像對兒女的付出一般,是一種責任一種疼愛,好像沒能好好拉拔他們,會讓人瞧不起似的。
因為捨不得良田閒置,加上政府鼓勵休耕,父親在七十歲左右還栽種了百來棵柚子樹。他用心除草、鬆土施肥、剪枝,拿梯子幫每顆柚子套上紙袋,中秋節前摘柚子就變成周末假日全家的活動。偶爾聽到在秋老虎豔陽下幫忙採摘的侄兒們說:「好累喔,這麼多。」但父親照顧了一整年的果園,就等著這個時節收成,他一車一車的將柚子推回來分送給兒孫、親友們,汗水下的臉龐是滿足的喜悅,再累也不曾說過一個苦字,再辛勞也不會隨便動氣。
那年,也是一個秋天的傍晚,大概是我小學二、三年級的時候,正在晒穀場上玩跳房子,從田裏收工回來的父親遠遠站在牛寮邊對我喊著:「阿蓮,莫過企迌啊,你去放牛。」
一時之間我慌了,心想這種事不都是哥哥、堂哥們做的,怎麼會輪到我?可是又不敢說不,心中害怕極了。一邊怯怯地往牛寮走去,一邊張望四周,希望有哪一位哥哥即時出現幫我解圍。
父親牽著牛等在寮口,我腦海裏一片混沌。走近父親,他將牛繩放在我手上,說了一句:「人行頭前,毋好行咧牛後壁。」(走前頭,不要走在牛後面。)
於是我牽著牛往收割過後的田間走去,走沒幾步就往後看那頭巨大的水牛,牠用和脖子下一樣大的鈴鐺大眼回瞪我,真是太可怕啦。每回頭一次,就把繩子放長一截,我頻頻回首,一截截放到直到摸著繩子的末端。不能再長了,也無法離牠更遠了,心想為何不能走在大牛後面?爸爸要我走在牠前面,實在很恐怖啊。牠那對比我手臂還長、還粗的硬角,尖尖彎彎的,彷彿隨時會往我身上刺過來的恐懼不斷發酵。我不放心地再次回頭看大牛,牠突然快步走近我,嚇得我立刻甩開牛繩往家的方向衝,大牛大概也被我的反應嚇到,跑走了。
我在田埂上狂跑著,遠遠看見父親神情緊張,往我的方向急奔過來,快到面前時突然閃開,往我的右後方追牛去了。
我驚魂未定又很沮喪,不記得如何回到家,進到晒穀場時被玩伴們圍著取笑:「哈哈哈,阿蓮放牛放到被牛放……」
父親回來後,沒有生氣,把我從頭到腳看了一回,擔心我受傷了。因為牛有一個習性,當陌生人靠近牠時,基於防衛會用後腳踢人。從此,父親再也沒有要我去放牛了。
隨著臺灣步入工業化社會,鐵牛漸漸取代了水牛,家中原有兩頭牛,老的先賣給耕作少的農戶,免得牠過勞,把我給放了的那頭大牛則被留下。有一天牛販來家中說,要把大牛牽去轉賣,父親首肯後卻擔心牠被送去屠宰場,途中又去把牠從牛販手裏追了回來。我們家飯桌上從來沒有牛肉,因為父親說牛是替我們作田的,即使功成身退,還是父親心中得力的大幫手。
如果用一種氣味、一個季節、一頭生靈可以連結到已消逝的親人,對我來說父親是永遠存在的。因為季節會回來,柚子會再長,大牛會再生小牛。
父親在丁亥年夏至前一天突然離開我們,田裏的柚子已經結果,但他來不及收成。柚子香,久久縈繞,猶如幸福的芬多精,陪我走過陽光下的田埂,水草漂游的圳溝,和我無憂的童年,從來沒有消散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