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遠的伯爵茶



有人知心陪伴著喝茶,是一種平凡但令人滿意的幸福

我從小不曾有過家人一起喝茶的記憶,我想是父母親都太忙了。母親如果得空,她會把時間用來幫我們做點心、縫衣服,而不會坐下來喝茶,自己休息一會兒。我一直都只把「茶」與「待客」連結在一起,而不曾把「茶」跟家人圍坐的「休閒」等同看待。除了因為爸媽這種永遠忙碌的生活習慣之外,也因為家裏來客,或工人來領工資時,母親要求我們一定要很快的奉上茶水。
「奉」這個字實在是好,端上茶的人要舉止端正,速度正確。所以,非拿著托盤不可,媽媽是絕不准我們徒手送茶的。我長大之後,覺得自己從小受到這樣嚴格的要求,好處太多了。無意中,我對於人際情意的了解,與行動安置的判斷,和生活擺設的美感,似乎都因此而有更深刻的了解。
登門做客,如果主人幾次呼叫家人送茶而未到,無論廚房裏有什麼困難,總是讓客人坐立難安的。所以母親從我們送茶的急切教起,她以客人的感受教我們,那種人同此心、心同此理的了解,真好。所以,我學會了打過招呼之後,如果怕自己手腳慢而讓客人不安,就要在轉身離開前加一句:「我去泡茶了。」明明確確的讓客人了解,他絕對是受歡迎的,萬一茶來慢了,也不要見怪。
在我生活簡單的童年,家裏的茶也沒有講究的泡法,但因為母親的要求,我們端送的方法,卻使得那杯茶有了待客的隆重。媽媽要我們在客人不遠處,先把托盤放穩,好好的拿起茶杯才敬出杯子。托盤不能隨便放,以免現出無禮之狀,或顯得慌張毛躁,失了對客人的敬意。「禮」與「敬」雖然很抽象,但在一次次的謹慎實行之後,連孩子也能行得自然,因此銘記在心。
認識Eric之後,才知道他們家從小喝茶。公公每天一定要喝幾次功夫茶,家裏也有專為泡茶而設的一個小廳和茶桌。婚後,每天飯後一家人移到茶桌上,喝公公親手泡的小小杯功夫茶,是公婆非常重視、一家和樂的表徵。我因為沒有這種喝茶的底子,剛開始喝到「如醉如痴」─不只想吐,還心口狂跳。原來,所有的事都需要訓練,喝茶也不例外。幾年之後,我的心雖然已經可以與茶共舞而不亂,但始終沒有品茶的感性,僅僅跟著湊熱鬧而已。
這幾十年,除了喝咖啡、品中國茶之外,西洋茶也很流行。女性們特別喜歡花茶或水果茶,生活悠閒的女伴,或偶爾想體會這種閒情逸致的人們,相約去喝下午茶。在高架的層盤取用點心,在圓壺花杯裏交換生活的心得。
我也不喝這麼隆重的下午茶,因為下午總是忙,晚餐又沒有西方人吃得那麼晚,不需要利用喝茶時吃點心補一點體力。但工作間歇中,能偷閒喝點東西、休息一下,總是很好的一件事。這種時候,如果想喝茶,我的選擇總是伯爵茶。
我愛伯爵茶的理由很簡單,只因為Eric跟我求婚之後,我們曾一起在一家小咖啡廳裏,喝過一壺伯爵茶。那時的咖啡廳跟現在很不一樣,它們並不普遍,卻比較講究,講究的方法也比較自然。一壺茶在燭火上溫著,茶濾與底盤、杯子與檸檬片,都陳列得很雅致。我自此就只愛伯爵茶了,但想到Eric是在喜歡喝茶的家庭長大的,所以,我也陸續添購了一些他可以品茗的器具。每當我們有時間燒熱一壺水,沖出一杯茶時,那總是在一段認真工作之後的相約。這樣的熱湯水,對我來說,其實是什麼都好喝的,但如果有選擇的情況,我還是會毫不考慮的說:「伯爵茶。」
我從輕煙裊裊、壺口傾出的茶水裏,看到Eric的臉。現在,我比過去更需要跟他坐得近一些,看著他的眼睛,才不會使他聽我說話太吃力。我們有時在便餐臺上簡單相會就分手,時間允許我們悠閒一點的時候,我們會坐到泰式椅,用椅子旁邊那條長凳做茶桌,望著遠方談天。
這幾年來,我們總是興致勃勃的計畫著「老之將至」的生活。每一個細節,都融合了我們從年輕到此時的願望;每一份計畫,也都深藏著我們對前路的珍惜,和不想讓體力必然衰退之後改變生活興致的決心。茶在燭心微弱的熱力裏,維持著它柔和的溫度,我每一次都在指手畫腳的興奮裏,或平心靜氣的遠思中,深深的體會到,有人知心陪伴著喝茶,平凡但令人滿意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