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雨未停

爺爺曾走入夢裏一回,在一個飄了雨的夜

護理師並未拔管,因伯伯希望讓爺爺留最後一口氣回家,但衣服仍是要換的。
我的兩頰流淌著冰涼的淚,搔得皮膚有些刺癢。我與低聲啜泣的長輩們往外退,護理師拉上簾幕,卻留了道縫。
彼時,我見爺爺嶙峋鬆散的骨架,由護理師擺布,套上與體形極不相稱的隔離衣。
一段往事落入腦海。
記得是個陰鬱的午後,爺爺騎著摩托車,讓我站在前方踏板,追著嘉南大圳滾滾往前奔馳的流水。不知是何事觸動了我,我忽然要求爺爺載我去見從未謀面的奶奶。
途中似乎飄起了雨,爺爺趕忙停靠一邊,甩開輕便雨衣往我頭上套,自己僅戴著一頂不知由哪個宮廟發放的紅白鴨舌帽。雨衣是成人專用,因著我們逆風而行,下襬也不斷往爺爺身上纏去。
我已記不清奶奶的石碑上除了名諱外還刻了什麼,只記得爺爺全身濕漉漉地,蹲在同樣濕漉漉的雜草堆上,一雙爬滿了厚繭且濕漉漉的手,一遍又一遍,撫著離別數十年的老伴的同樣濕漉漉的,嵌在碑上的相片。我從未見過爺爺如此專注於一件事物,不過,奶奶的相片當然不僅僅是一件事物。
雖然著了雨衣,雨水仍會打在臉上的。有些搔癢,彷彿流著淚。
不知從何日開始,爺爺已經無法騎車了,老家多了張輪椅,爺爺最後的幾年,就是在上頭燃燒殆盡的。
十年過去,又過了十年,爺爺的幾個孫子女一個個抽高了身子,以穩健的步伐邁向不同的方向。老家日益清冷,終究只剩爺爺一人,獨自面對空曠的,曾經盈滿童稚歡笑的前院。
爺爺的話本就不多,行動不便後更加寡言。難得春節回趟老家,卻僅在進門之際向爺爺道好,便逕往二樓去,直到假期結束方下樓道別。
這些年,爺爺是如何度過的呢?爺爺年少時,曾於臺南機場為日軍航空隊修過飛機,歷經軍事動員最雷厲風行的時刻;之後日本戰敗,國民政府遷臺,臺灣躍為亞洲四小龍,解嚴,總統直選,以迄於今。九十餘年的歲月,看盡世態之變幻與炎涼,爺爺,是否早已無懼人生的峰迴路轉?
爺爺曾走入夢裏一回,在一個飄了雨的夜。夢裏,我與家人圍爐,忽然電話鈴響,接起,是爺爺,聲音異常清朗。
家人在一旁聽著。爺爺問了我們吃飽了沒,正如生前與我們的問候一般。我沒哭,卻萬分欣喜,頻問爺爺過得好不好?我們都很想你耶。
夢醒,雨未停。爺爺,應該已經見到奶奶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