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照片:從鹿橋家到琦君家

溫厚謙和的鹿橋與琦君,讓人如沐春風

鹿橋家的景點
四十年前,筆者就讀美國密蘇里州聖路易的華盛頓大學,獲悉《未央歌》作者鹿橋,就住在附近。
鹿橋原名吳訥孫,英文名Nelson Wu,我該怎麼稱呼他?在美國慣用英文,似乎該喊他Professor Wu(吳教授)?呵,有些見外。鹿先生?但他不姓鹿。這下子我傷腦筋了。
有一天(一九八九年六月)晚上,他邀我品賞曇花。原來,他喜歡曇花,種了幾盆,預估當夜會開花。在客廳閒聊與恭候花精造訪時,我忽然注意到門口有人探望,即脫口而出:「鹿橋伯伯,有人來看你。」從此就這麼稱呼他。
六四天安門事件剛爆發,大陸情治單位逮捕反政府的學生。在美國,留學生也愛國而聲援示威者,但他們知道校內有職業學生監視,若被列黑名單,很可能遭遣回國,因此,或許覺得鶴唳風聲。這位在門口探首者是女生,以她這般小心翼翼(或說「縮頭縮腦」),我的直覺是她需要保護。當夜,在幽香的「月下美人」陪伴中,鹿橋一直溫情招呼大陸留學生。他似乎從各式管道營救學生,同時,呼籲大家儘快躲藏妥當,珍惜生命,再從長計議。結果,喧賓奪主地,當夜主題不是賞花,而是安撫在座大陸留學生。鹿橋的長者護幼風範,讓大家倍感溫馨。幾天後,有電視臺採訪我,我比照而說了一些「幼吾幼以及人之幼」之類的話。
有一次,鹿橋夫婦請我與舍妹在中菜館吃飯,他們跟侍者廚師均熱情打招呼。舍妹事後跟我說,她聽到夫人說菜好吃,鹿橋回應說廚師心情好,煮菜就好吃。舍妹有次包粽子,「工程浩大」,首先,因我沒車子,她自行騎車到幾公里外的中國店買「原料」(粽葉、繩子、糯米、爆香……等)。滿載貨物,她一身汗水地騎回來後,開始泡粽葉等繁瑣事宜。總之,粒粒皆辛苦。後來,她拿粽子(也是騎車)給鹿橋夫婦品賞,據說,他們很喜歡,也許,即如重視華人傳統文化的鹿橋,在海外誰有力氣自己包粽子?
也許最具「華文」意義的是,他邀請觀賞臥室。他愛物惜物,總想「廢物利用」。到聖路易教書,他買了一幢中古舊樓,有房間貼淺花格子壁紙,質料還可,但有些污痕。他想「起死回生」,就數了數格子,約六千多格,想到《易經》也差不多六千多字,就用毛筆在這些格子上寫《易經》,讓墨字蓋過污痕。四面牆壁的「苦工」,約花一周完工。他將此「景點」取名為「讀易齋」。受邀的我房東是生物教育家,學過德文和法文,但不懂中文(她嫌「太難了」)。她曾告訴我,世界上最重視教育的是華人與猶太人,讓我覺得「陶陶然」,與有榮焉。此臥室景觀展現「優美書法藝術」,讓她大開眼界。
鹿橋提到要找人一起打網球,說曾想在大學張貼尋伴啟事,我就毛遂自薦。但我實在是網球大外行,就每天清早到學校對牆壁練球,結果,不久就有美國宿舍學生來抱怨「擾人清夢」。幾年後,我注意到,鹿橋的天津南開中學同窗陶光業,也同住聖路易數十年,捐贈大學陶氏網球中心,包含數個夜間網球場。若他早點捐贈,我就可放心練球了。
鹿橋夫人薛慕蓮女士,畢業於衛斯理女子學院,總是穿旗袍,文靜地聽著,偶爾「補充說明」一下。她受關節炎之苦,行動比較遲緩,鹿橋總是小心呵護,曾跟我說,有一次過馬路,差點遭車撞傷(鹿橋用語「a close call」)。她熟悉《未央歌》中的人物,也知道鹿橋受邀演講時,聽眾會指指點點,她是否為書中哪一女孩?夫妻恩愛,可說「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圖說:●1989年,鹿橋家臥室滿是書法,我(右)代為向美國朋友解釋緣由。鹿橋(中)旁觀


來到琦君家
舍妹本行是中文系,有許多本琦君(潘希珍)的著作,我也喜歡品賞,文質乾爽、親切、感人。
一九八三年,她隨夫婿李唐基僑居美國紐澤西州。一九九○年,我告訴舍妹,要到華府開會,她邀我順道去琦君家,又詳細說明路線,叮嚀我從紐約哪裏上車、公車哪一站下車。我從華府搭火車到紐約,坐在一位年紀大的美國婦女旁邊,是個中學老師,沿途聊天。到站時,她希望我陪伴走出車站,我才注意到紐約地下車站到處是塗鴉、酒瓶垃圾、倒臥的流浪漢。走出後,外面一片晴朗,我心情也立刻開朗起來,或因剛剛「助人」,搭車往琦君家時,如電影《真善美》中情節的心中在歡唱。
琦君與李唐基和我在住家附近社區散步,她很健談,夫婿也「相輔相成」。晚餐後,她帶我看地下室書房,喔,「滿坑滿谷」的資料,她一直說,很需要助手來幫忙整理(是在暗示我嗎?可是我需回聖路易工作呢)。睡前,她說,作家簡宛與夫婿石家興也住過這間客房,隱約有文藝氣氛。後來,我回到臺灣後,李唐基來信要我協助親戚找事,我也幫忙了。
琦君與夫婿鶼鰈情深,李唐基笑稱自己是琦君的「生活祕書」,幫忙安排活動。琦君性急、記性不佳,李唐基做事仔細,常能幫她解困。住美國,她感歎:「住在這兒,離誰都遠,見見老朋友都不容易。」
琦君筆下的桂花可聞香、可品嘗(桂花滷、桂花茶)。多年來,我一直喜歡桂花,每外出看到桂花,就靠近聞香味。是因為琦君的文章〈桂花雨〉?或在紐澤西時,她曾提及桂花的妙用?

典型在夙昔,古道照顏色
琦君的小說《橘子紅了》,改編成電視劇,感動許多人。之前,她只提一編劇原則:「不要加上情色等太新潮的東西,維持那個時代的精神」。相對地,鹿橋就保守些,因他認為要改編《未央歌》,就免不了加枝添葉,很容易悖離書中純樸「情調」,也非電影、電視所能呈現的,因此,他婉謝。
許多人認為《未央歌》太烏托邦,鹿橋也承認,他並非不知社會醜陋現實,但寧可為讀者保留一方淨土。至於琦君,她說:「把善良啟發出來。我並非隱瞞醜陋面,我只是想,反正那方面已有人寫,我還是寫善良的一面。」鹿橋與琦君的共同點是,深受中式禮教薰陶,待人總是溫厚謙和。這讓我想起,胡適在〈我的母親〉文中說:「如果我學得了一絲一毫的好脾氣,如果我學得了一點點待人接物的和氣,如果我能寬恕人、體諒人,我都得感謝我的慈母。」同樣地,我從鹿橋與琦君兩位先進學到很多,若在為人處事上有些進步,我當感謝他們。

本文作者為公益科學月刊社前理事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