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

我與父親不曾這樣獨處,母親一直都是家人的傳聲筒

約好的午後兩點,還差幾分,他已站在門外等待,穿著襯衫和西褲,擦亮了過年前新買的皮鞋,還特別戴著多年前保存下來的帽子。晚春雖然還有微寒,但他這樣的穿著還是有別於日常,似乎太過慎重了。母親悄悄告訴我,三天前他突然翻著衣櫃,為的就是找出這一頂鴨舌帽,而且一直記得今天我會來載他。
我們要去醫院。他上車來,坐我旁邊,摘下帽子,後腦貼在椅背上,兩眼瞇成一線,似乎已經為著即將到來的沉默開始假寐。我們不曾這樣獨處。在我已經成熟懂事的記憶中,母親一直都是家人的傳聲筒,她負責居中折衝、安撫,或者驚恐地傳達他的憤怒,使他繼續享有一種悲哀的權威而做為我的父親。
但他現在衰老了,記性衰退得使我震驚,最明顯的症狀就是迷路,短暫的散步彷如一場遠行,買個巷子口的饅頭也會忘掉家門,幸運走回來時往往跌破了膝蓋,不然就是額頭上又冒出新的瘀傷。
他其實已經變弱了,卻在某種自許的意義上故作強悍,拒絕僱傭照料,不喜歡一把礙眼的手杖隨行,身上也不帶任何證件,累得我的母親惶惶然緊跟其後,壓抑著她累積多年的怨懟來防範他。
車子經過公園,我說那是某某公園,他點點頭。車子經過了圓環,我說這個圓環聽說要拆掉了,他說知道啦,嘴角含著一種模糊的抗拒,狹小的眼睛像隻倦鳥要睡不睡的樣子。我的話題也許含有讓他受到輕視的意思,不能滿足他想要聽到的某些深意,但我只能這樣,我甚至連聲量都提高了,說了半句就會瞧他一眼,用的都是重音,因為他重聽,不喜歡別人咬著嘴形卻又聽不到聲音。
今天要做腦部的斷層掃描,專業醫師順便安排了心理問卷,失智程度診斷出來後才開出藥方。等待的空檔,我指著醫院大廳附設的咖啡廊,他說他不餓,我說那我們喝一杯咖啡吧。他似乎非常驚訝,眼裏跳出了一抹微弱的濁光,誘惑他的或許是咖啡裏的甜,不然就是─我們終於要坐下來了,第一次面對面看著對方。
兩杯拿鐵端上來,螺旋狀的奶花浮在杯緣,我要他先喝泡沫,小口就好,不要以為整杯都是這些甜甜的表面,最燙的都藏在泡沫底下。
他照做了,抿了一口含在唇緣,再一小口吞進了食道,然後開始用他顫抖的嘴角淺淺地吸,吸乾了泡沫後果然杯子裏飄出了一股熱煙。他很聽話,和我小時候完全一樣。不同的是,以前我那麼聽話還是被打,用他毫不留情的巴掌摑上臉頰,然後像是為了把我麻燙的臉孔扳回原樣,另一隻手緊跟著又從那邊揮過來,使得那時以後的我學會了挺住自己的臉,傷痛中不動如山,免去了許多次回頭再來的耳光,並且從此開始恨他。
我跑去放射科詢問排序,回來時他已經喝到了杯底。
做完檢查後,我們按著原路回家,他又拘謹地摘下帽子才坐進來,這回拿在手上把玩著,快到了家門口,突然問我要不要進去坐一下。
好像又忘了我幾乎每天都來看他。
通常我都先打電話進來,預防那臺轟隆隆的電視又吞沒了門鈴聲,每次都是母親開門,站在玄關重複交代著:汝講卡大聲咧,伊耳孔愈來愈重囉。
可是他都聽進去了啊,喝咖啡的時候,我那麼小聲的叮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