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亂年代的悲與喜



戰亂年代的悲與喜文中主人翁即使離世多年,我仍期盼能以此文為他留下最真實的記錄

這則故事是我早年從伯叔輩那兒聽來的,故事裏的主人翁雖已作古多年,然而他們所參與演出的這齣時代悲喜劇,卻深深烙印在我的腦海裏,感慨萬千。
這位男主角姓陳,姑且稱呼他為陳翁,在他仙逝那年已過耄耋之齡,有豐富的人生歷練,一生坎坷屢屢都能化險為夷,終究福壽全歸安眠辭世,比之匪禍年代不幸殞命的千千萬萬年輕人來說,他已算是相當幸運了。
陳翁年輕時在某個大戶人家當家丁,因為年紀和少爺相仿,兩人常玩在一塊。少爺喜歡看傀儡戲,天天往戲院跑,他也必須跟上跟下,所以府裏的苦活都由其他家丁幹,陪吃陪喝陪看戲的日子倒也過得輕鬆快活。
有天少爺和他出外看戲,家裏來了群土匪(當時稱呼雄踞地方的軍閥部隊),搶了他府裏所有的現金和珠寶,還殺了老爺、夫人和其他的家丁,更把稍具姿色的女眷、丫鬟全擄走。臨時接獲消息的少爺和陳翁,只得倉皇逃生。
偏偏主僕兩人時運不濟,逃跑時跑錯了方向,恰巧遇到正封路搜刮逃難民眾錢財的土匪部隊。似乎是搶紅了眼,土匪兵不但搶財也妄殺人命,好幾個無辜百姓就如同螻蟻賤命般,被士兵長槍裏的子彈一一撂倒。眼看危難就迫在眼前,幸虧少爺機靈,謊稱他主僕倆是江湖賣藝的傀儡戲藝師,還主動獻出身上好幾塊大銀圓,又是鞠躬又是哈腰的,諂媚的乞求土匪們能發發慈悲放條生路。
那群土匪得了錢財,狂焰之氣才消去大半。又聽說他們是流竄江湖的賣藝郎,帶頭的排長正愁軍旅生涯苦悶無聊,心想或許帶回部隊裏可幫弟兄們解解悶,要是能討得長官歡心,也稱得上是大功一件。於是破例留下他倆的性命,將他們帶回去面見大帥聽其發落。
這大帥雖是個粗人,沒什麼文化,但對弟兄還頗照顧,於是命令主僕兩人成立軍中康樂隊,專門從事大帥麾下的各部隊文康表演活動。
原本對傀儡戲表演一竅不通的主僕倆,憑藉著長期看戲記憶和向其他藝師討教的經驗,倒也琢磨出一套精湛的表演技巧,居然把康樂隊搞得有聲有色,成了土匪部隊裏的紅人。但畢竟像土匪一類的軍閥常翻臉不認人,哪天無端成為俎上的魚肉也未可知,因此日子總過得惶惶恐恐。
其後歷經北伐軍掃蕩各地割據軍閥、對日八年漫長抗戰、剿匪大小戰役,主僕倆均能倖免於難,且技藝亦益臻精進,常受邀巡迴各大省分表演。
無奈安穩日子才過了幾年,赤禍開始蔓延全國,眼見廣袤國土即將淪陷匪手,主僕倆下了避禍臺灣的決定,也透過層層關係買到了兩張船票。
那天港口停泊了艘貨輪,碼頭上擠滿了逃難的人潮,彼此摩肩擦踵爭搶登船,就連船東家扯著嗓門極力安撫,也無法控制住這混亂的場面。此時少爺一手提著行李,一手牽拉著陳翁,想從人群縫隙裏用力推擠前進。然而波波人潮從四面八方湧來,猛烈的拉扯力道硬生生地將主僕倆緊握的手掌給扳了開來。但見陳翁的身影離他愈來愈遠,少爺試圖往回伸出手臂想要再次拉回,卻次次徒勞無功。
當載滿人潮的貨船艱難地駛離港口後,少爺在船首、船艙、船尾處來來回回逡巡了好多遍,寄望著能有奇蹟出現,但始終不見陳翁的蹤跡。這時他才不得不相信,主僕倆今日一別,恐將生死相隔了,不禁流下了傷心的淚水。
沒能登上船的陳翁,手裏捏著少爺辛苦買來的船票,眼淚撲簌簌的掉落下來。他雖知道生來命賤,得賴著有錢人討生活,只想在這亂世裏卑微的活著,從沒想要飛黃騰達,為何老天不給他條活路走。
碼頭上沒能擠上船的人個個噙著淚、搥著胸,一一死心離開了,最終留下了孤獨的他。放眼望去,周遭一片空蕩蕩的,只有蕭颯的海風陪伴著他,還有幾隻瘦弱的野貓在他身旁流竄遊走。
足足有半個月之久,從清晨到黃昏,他呆坐在碼頭上的纜樁上,全然沒有想離開的意思,因為也無處可去。餓時,就到離碼頭不遠處的民宅旁垃圾堆裏翻找食物,哪管是餿掉的菜肴、啃剩的硬饅頭,或是腐爛的水果,找得到就往嘴裏塞。累了,就把垃圾堆裏找來的破舊草蓆,裹著身躺靠在大樹下。
這天半夜,他突然被陣陣窸窣的腳步聲吵醒,當揉著惺忪睡眼循發聲處望去時,朦朧的黑夜裏似乎有人開始在碼頭上聚集。不多久,聽到有輛大車在前方急停的剎車聲,還從車上跳下了好幾個黑影,似乎將碼頭圍了一圈。後來陸續出現了更多人,把碼頭空地擠得黑壓壓一片。
他好奇的起身走進人群中,還一連問了好幾個人,或許都有所顧慮,沒人願意回他的問話。這時正巧聽見了嬰兒的哭聲,原來是某位婦人襁褓中孩子所發出的。他試探性地靠近了該婦人,把心中疑問再次向她問了一遍。只見婦人使了個眼色,於是他退出了人群,跟著婦人來到了不起眼的角落。
「先生,這艘船是要來載政府高官、地方要員和他們的眷屬的,看你一身的襤褸,應該不是要來搭船的吧。」
「敝姓陳,不久前才和少爺來此地搭船,少爺雖上了船,但我卻沒能擠上,因為也沒地方可去,所以才會在此停留。」
「噫,正巧,我這還有一張票,就留給你用吧。不過你可要答應我,一旦安全抵達臺灣後,要好好保護我們母子倆。」
陳翁頓時嚇了一跳,猜不透這到底是天上掉下來的禮物,還是婦人神志不清下的胡言亂語。明明兩人素不相識,怎會贈他這份救命禮?又怎會放心託付他照顧往後的人生?心中不免有所疑問。
「先生莫見怪,因近來時局動盪不安,政府已決定撤退臺灣。原在大學當教授的先生,被當局徵調到臺履任新職,擔任外交部的專員,所以我們才有機會搭乘。」
「那你先生呢?」
「先夫在三天前就因肺癆病逝了,死前還要求我一定要把兒子給照顧好。想我孤兒寡母的,將來日子要怎麼過啊。所以委屈先生你頂替先夫,答應日後照顧孤苦無依的我們母子倆。」那婦人邊說邊哭著。
「太太你這什麼話,只怕我玷污了你的名聲,何來委屈啊。你願出手相助,我當你是菩薩,將來為你母子倆赴湯蹈火也在所不辭。」陳翁誠心的說。
隨後婦人把票遞到了陳翁的手上。陳翁激動的緊捏著,深怕這次逃命機會又要溜走,趕緊拉著婦人的手回到了等待的人群中。
沒多久,一艘軍艦慢慢往碼頭靠了過來,岸上那些扶老攜幼,提著大包小包身分特殊的人群,開始爭先恐後地爬上了登艦梯。當下一股莫名的恐慌,又開始在陳翁臉上清楚地顯現了。
「先生,你放心,這艘軍艦對載客量是有管制的,會把大家都給送上船的。」那位太太看出了他的緊張。
穩妥地上了船後,望著漸漸遠離的碼頭,陳翁心裏五味雜陳,一方面不捨離開生於斯長於斯的鄉土,另一方面又要去面對不可捉摸的未來。但無論往後是禍是福,是悲是喜,這條路他都想繼續走下去,因為只有活著才有希望。
到了臺灣,陳翁和那對母子被安排住進臨時宿舍裏。帶隊的長官曾許諾,等到大夥兒就任新職後,員工和眷屬都可以住進公家分配的宿舍裏,要大家別擔心。
「陳先生,今後你就冒充先夫去外交部上班,我想這份俸祿應該足夠我們三人日常開銷。」
聽到婦人的建議,陳翁可是嚇出了一身冷汗。他對婦人說自己從來就是個粗人,雖然上過幾年私塾認識些漢字,但外文可從來沒看過也沒聽過,真不知要如何冒充。
婦人安慰他說:「陳先生,你別擔心,我和先夫是念清華大學外文系時的同班同學,英文方面還算不錯。更何況距離你就任的日子還有三個多月,這段時間我會從最基礎的英文字母教起,你只要認真學,想要勉強矇混過關應該是有機會的。」
「但日子久了,總會被明眼人識破啊。」
「所以拜託你一定要日夜不輟地努力學習,相信在工作上會愈來愈駕輕就熟。」
「好,我一定會拚命學習的,為了你們也為了我。」
但畢竟要戰勝現實,一時之間還是相當不容易的。除了認字困難外,他還有著一口濃厚的四川鄉音,即使婦人反覆耐心的教導下,短時間實在很難糾正過來。在努力將近三個月後,慶幸的是一些基本詞彙,他大概強記了一些,但距離熟練的階段還很遙遠。
他赴任新職的前一夜,婦人將亡夫的派令交給了他,並叮囑他能不開口就不開口,免得穿了幫被查辦,屆時她們母子倆就得流落街頭乞討了。
隔日,他穿上婦人特意留下來當紀念的亡夫西裝,戴著副陪襯用的眼鏡,故作鎮定的來到外交部報到。面試官員見著了派令,因敬他曾為大學外文教授,沒對他做專業方面的考問,僅禮貌性的與他閒聊一番,就輕鬆讓他過了關,還告訴他明天就可開始上班。
就在一切順利,即將告別返家時,面試官突然說差點忘了一件事,就是請他先詳閱一份保密協定,然後再簽署自己的姓名以示負責,他並解釋這是工作上的規定。
「天呀,怎麼整張紙處處都是長串的英文句子啊,我連要簽名的地方都不知在哪兒。」他心裏暗暗嘀咕著。
為了怕被識破,他假裝細心的閱覽了好一會兒,但大半時間,都是在猜測簽名的落款處。
猶豫了老半天後,他拿出隨身攜帶的鋼筆在某空格處簽上了名,然後交給面試官。怎知面試官一臉狐疑,笑著對他說:「王專員,你怎麼把大名落在蓋指紋的地方?」
「唉呀,準是最近視力惡化得厲害,今天我得趕緊去換配副鏡片,免得將來耽誤了工作。」話雖掰得有點勉強,但面試官也沒再多問,算是有驚無險的過關了。
剛開始上班的那陣子,陳翁過得相當痛苦,比如上級交辦的公文,文謅謅的用語就已夠他難理解了,還有與外國使節互通的公文,用的全是英文。還好宿舍就離辦公室不遠,他常藉故偷溜回宿舍找婦人解困,次次都能在她的幫助下化險為夷。當然他也知道該充實自己,閒暇之餘儘可能的刻苦學習,幾年下來,慢慢可獨當一面了。
陳翁稱得上是位君子,在兩人相處的頭幾年,婦人聲言與他只是有名無實的夫妻關係,堅持要為先夫守貞守節,故不能與他同房,他倒也答應了她。然而多年下來,婦人見他待兒子如己出,對她又關懷備至,帶著報恩心態,遂與他真正結為連理,一家人和樂相處。
某天下班前,部裏的課員小李來到課長辦公室,恭敬地對陳翁說:「課長,聽說你很喜歡看傀儡戲,我這裏剛好有張票,是親戚送的,我是個門外漢,怕看不懂蹧蹋了這張票,就借花獻佛送給你囉。」
「嘿。你這小子還真會獻殷勤,要說有興趣那也是以前的事,公務繁忙啊。每天回家累得像條狗似的,哪還有閒情逸致看戲唷。」
「這掌戲的藝師可不得了哦,據說他的名聲享譽國內,算是國寶級的大人物。這次在國父紀念館辦演出,聽說票都被搶購一空了,你可別錯過好機會啊。」
「好啊,你先把票拿來給我瞧瞧,看到底是哪號大人物。」
小李立即遞了上去。
「沈念祖。莫非是……少爺?」看著票券上掛名的藝師頭銜,陳翁情緒澎湃的自言自語道。
「今晚就去看看吧。」他內心盼望著。
當晚館內高朋滿座,許多達官貴人、戲劇同好皆慕名而來,把整個會場擠得水泄不通。但因為陳翁座位離舞臺有些遠,沒能辨認仔細,但依稀感覺藝師身影與少爺極為相似。
謝幕前,他早一步離開了座位,先來到了後臺等候。在持續不斷的掌聲過後,一位永難忘懷的面孔出現在他眼前。
「少爺,你真的是少爺。」陳翁衝了上前。
「小陳唷,我想你想得好苦唷。二十多年囉,我們兄弟倆終於再次見面了。」兩人熱淚盈眶的擁抱在一起。
國共多年的內戰,最初不僅拆散了他們主僕倆,也斷絕了與故鄉的臍帶連繫,逼迫著他們帶著茫然的心情,來到全然陌生的臺灣。幸憑靠著他們不輕易妥協的個性,胼手胝足力爭上游,方能各自創造出個人的一片天。或許前半生的顛沛流離對他們來說是悲苦,然而後半生的勤懇奮鬥,卻帶給他們安逸知足,這何嘗不是一番喜樂呢?

本文作者為桃園市竹圍國小教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