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爾爸爸

我在以色列旅行時,與梅爾爸爸相遇的美好故事

一鍋鍋料理占滿爐臺。我尋寶般地一一掀開鍋蓋。
左邊煎鍋是一盤黃澄澄的香煎馬鈴薯,中間的燉鍋有濃濃扁豆湯,深鍋裏滿滿的乾香菇和雞胸肉彷彿泡在摩洛哥香料按摩浴缸。
「真的都可以吃?」飢腸轆轆的我簡直不敢相信。
「當然,自己來。我家是我爸掌廚,他的口味重。」夏哈兒拉開一旁的大冰箱,「其實我比較愛吃我媽煮的,這裏還有我媽做的鷹豆泥、醃漬大辣椒,小心辣椒很辣。想吃自己來吧。」夏哈兒走到流理臺抓了一顆芒果,爽快地剝皮吃了起來。
難以想像,六個小時前我們還在加利利海另一頭,艾爾河谷的彩虹集會(Rainbow Gathering)。而此時,我們已經回到了夏哈兒的爸媽家─緊鄰約旦的戈蘭大門基布茲(Kibbutz,基布茲,共產集體合作社區)。
「謝謝你,梅爾爸爸,好好吃。好久沒吃到熱騰騰的『真的食物』了。」我在餐桌旁心滿意足的嚼著最後一口香料雞。
「很高興你喜歡。」
梅爾爸爸坐在沙發,雙腳交叉跨在茶几。電視傳來掌聲。舞臺上纖細的男子倒掛在鋼管,華麗轉身旋然而下。鏡頭帶到評審臉上的讚歎表情,觀眾一一起立鼓掌。我猜是「以色列達人秀」。
「你從哪裏來?」
「臺灣。」
「幾歲?」
「三十七。」
「結婚了嗎?」
「剛離婚。」
「有小孩嗎?」
「沒有。」
沒想到梅爾爸爸問得這麼直接。
「我結婚快四十年了,有四個孩子,五個孫子。」
「四十年,」我輕歎,「我的不到四年。」我不確定我是鬆了一口氣還是歎氣。
梅爾爸爸看著我:「你知道貝都因人(Bedouin People)?」
我點頭。
「貝都因人有句俗語說:『路,比走在上頭的人們來得聰明。』」
梅爾爸爸直視著我。我注意到他的八字眉,老花眼鏡背後有雙情感厚實的眼睛。褪色的藏紅Polo衫包著他隆起的肚腩。他的凝視將貝都因人的諺語如一道光束打進我心裏。
「The way is smarter than the people walking on it.」這句話,讓我心裏某處皺皺的角角,張開了些。但路,在哪裏?
我看著他,胸口翻騰著情緒全哽在胸口,什麼話也說不出來。然後我牽強地笑了。一行淚毫不掩飾地劃過,像伏流的溫泉湧出地面。

梅爾爸爸聊起了自己。
「我和夏哈兒的媽媽是在婚後才搬到這個基布茲的。她在這個基布茲出生長大。」
「那你在哪裏出生的呢?」
「耶路薩冷。一九四七年,我的父親十八歲,母親十七歲,他們結了婚之後,就從摩洛哥來到耶路薩冷。」
「我很想念我的父親。」他的聲音突然繃緊,「兩年後,我出生。」他抿緊了嘴,「我很愛我的父親。」
他低下頭,眼神落在某個時空,胸口微微顫抖。
「我的父親過世了。十一年,我一滴眼淚也流不出來。他的死,像一顆大石頭壓在我的胸口。整整十一年。」
我聽著他緩緩說著。而我不明白,眼前才剛認識不久的猶太爸爸,為何一字一句拳拳到肉,讓我簌簌淚下。
「有一天下午我在開車,突然想要寫信給父親。我在路邊停下來,找到了紙筆就開始寫,寫到天黑什麼也看不見才開車回家。到了家我跟太太說我正在寫信給父親,不吃飯了。說完就坐在沙發,就我現在坐的這裏,拿出一疊紙來繼續寫,一口氣寫完。」他轉過身,在書櫃裏抽出一本書放在茶几上。
「書裏寫我和父親一起出發去旅行,父子之間的對話。當然,這是想像的。」
我走到梅爾爸爸身旁坐了下來,「可以,借我看嗎?」黃褐色封面上是他父親的素描肖像。我翻開書頁,一行行的希伯來文齊頭靠右,由右至左橫式書寫,往下排列如詩篇。我把書闔上,留意到素描肖像底下印著希伯來文字體。
「書名是?」我問。
「原諒。旅程的最後,父親原諒了我,我也原諒了父親。」
淚水模糊了眼前的梅爾爸爸和他父親的肖像。一個思念父親的兒子傾瀉他對父親所有愛,濃縮在我手上。我幾乎承受不住這樣的重量。
我提起手臂劃過臉頰,小心不讓眼淚落在書上。
「寫這本書的時候,你哭了嗎?」我問。
梅爾爸爸意味深長地闔上了眼,胸口緩緩起伏:「這本書,就是我的哭泣。」

我把書還給梅爾爸爸,雙手掩著臉,像個孩子放聲大哭。我甚至沒有試著笑著說抱歉。
他什麼都沒說,就這麼看著我,讓我好好哭。
我呼吸急促,鼻子塞滿了鼻涕,兜起T-Shirt擦臉。他伸手抽了張衛生紙給我。
「要跟父母說愛你,實在,好難,」我抽咽著。
「我知道。我等父親過世十一年,才說出口。」
我再次掩面,心裏的酸楚像是一口閘道突然開啟,傾瀉而出。
梅爾爸爸靜靜等著。
我擦了擦淚,看著他厚實深沉的眼神,明白了他眼裏流淌的不只是深刻的痛,也是深刻的愛。
我深呼一口氣,以幾乎虔誠的口氣謝謝他。那一陣翻騰的情緒雨過天晴。
「可以念一篇給我聽嗎?」梅爾爸爸對我突如其來的請求有點訝異。
「但,這是用希伯來文寫的。」
「我知道,我聽不懂,但可以用感覺的。」
「好。」他推了推老花眼鏡,翻開書,「這一篇是『一小口』(Little Bite)。」
我深吸一口氣,緩緩的呼氣,將意識向內收攝進身體。
我看著梅爾爸爸喃喃細語的表情,感知他抑揚頓挫的聲波中傳遞的細微波動。一股童真夾雜著感傷洇著我的心房。
梅爾爸爸拿下老花眼鏡,「這篇寫的是我這一輩人的共同回憶。」
「謝謝你。好想知道內容,可以請你大概翻給我聽嗎?」
「我儘量。」梅爾爸爸再次戴上眼鏡。

父親和我回到耶路薩冷的家。
我走進小時候的房間,伸手探向枕頭底下。
「父親,你還記得嗎?」
我的手在枕頭下尋找,怎麼也找不著。

「父親,你還記得嗎?」
青黃不接的童年,
你總是喚我們到你面前排隊,
我們八個兄弟姊妹,我總是排在最前。
你拿出一罐營養補給品,
要我們一個一個「啊」,一粒一粒放進嘴。

「父親,你還記得嗎?」
劣質的魚腥味讓我們兄弟姊妹扁嘴皺眉,
於是你要母親坐旁邊,
吞下那一粒,就可以到母親那兒排隊,
再次張嘴,領甜點。

「父親,你還記得嗎?」
我總是第一個勇敢吞下,
然後讓母親把餅乾塞進我的嘴。
轉身時沒有人發現,
嘴裏的餅乾在我手心,
我衝回房間,藏進枕頭底。
直到晚上大家都睡了,
我就掏出我的餅乾來,
吃一小口,小心放回去。
一次只捨得吃一小口,
一小口,
一小口。

而現在,我再也找不到我的一小口。

梅爾爸爸拿下眼鏡揉了揉眼睛:「我那個年代幾乎所有人都一無所有,但幾乎所有人都有『一小口』。有芝麻糖,有椰棗乾;有的藏在衣櫥,有的在床底。」

圖說:●梅爾爸爸(右)與我,梅爾爸爸帶給我一種家的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