費文書房:甘醴

1
天寒地凍,大雪瀰望。
我和朋友從日本北海道的札幌出發,要去一個名叫洞爺的湖區。
一路上大巴士裏面還算暖和,一下車,立刻就覺得自己要凍成一根用「急凍法」結凍的冰棒。於是很自然的,連想都不想,拔腿便向店家的大門衝去。
店家也好像早有先見,一見我們跌跌撞撞地奔進室內,立刻雙手奉上一大杯熱飲,我們正凍得混身打顫,一見了冒熱氣的東西,便急急接了,比接聖旨還恭敬。
喝下一大口,哇!怎麼味道這麼熟悉?再喝一口,答案出來了,是甜酒釀!奇怪,這甜酒釀原是吃慣的,怎麼此刻喝來竟像瓊漿玉液?在寒凍只合冬眠的此刻,一碗甘醴令人徹底醒了過來,活了過來,覺得人生還是值得熬下去的。
等喝到第三口,就開始有了美食家的鑑賞品味了。你會為那濃濁的白色而忘神,是牛乳的顏色呢!然而牛乳是孩童級的飲料,健康而純潔。甘醴卻是成年人的飲料,在純潔馥郁中隱隱潛藏著墮落和沉淪,它是溫柔的激動,甜蜜的辛辣,安謐的騷動,沉潛的瘋狂。
啊,我多麼希望手中的這隻酒碗恰如北歐神話裏那隻暗通著海洋的酒盞,可以永汲不盡。
從來不好酒,但此刻,大雪千里,我是在雪中隨時可以凍斃的旅人。然而,此處有一簷可以容我,有一碗酒可供我暖身,我不免貪起杯來,貪那嚴寒世界的一點溫度,貪那一點芳馨,貪那超乎買賣雙方商業關係之外的一縷體貼的善意。
《莊子》上說「君子之交淡若水,小人之交甘若醴」,我想,我卻願意自己既是小人也是君子。我甚至希望我的朋友也如此。全然淡若水也不見得有意思,我喜歡有時候在滴水成冰的寒天裏痛飲一碗滾燙的甘醴。
2
孩子小時候迷上一個問題,他喜歡問:「最—」。例如:
「什麼魚最大?」
「什麼鳥最小?」
但是當他問:「什麼東西最好吃?」的時候,我便答不上來了。對我而言最好吃的東西並不存在,存在的其實只是當時的一番情境。例如在蒙古牧民的帳棚裏喝一碗待客的酸奶、在泰北山鄉扒一碗用木桶蒸出來的柔韌的旱稻米飯、在陽光炙熱的澎湖濱海小店裏吃新鮮的海膽。或者,在嚴寒的北海道旅程中喝一碗甘醴。動人的其實是整個環境氛圍,而不是那一小口味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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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中一切的好也合該如此吧?「雲在青天水在瓶」,好的不只是雲,而是在青天之上的雲。純美的不只是水,而是在淨瓶中的水。
但願我也是一盞可以化解寒凍的甘醴,在千里雪原中釅然香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