唱歌給樹聽

那一夜,歌聲從低沉到清亮,從緩慢到輕快,火光、星星、燈火齊明

一 、
那不知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我想也許小時候我們曾這麼做過,跟樹說話、和花玩耍、與路邊的小狗對談……人們覺得孩子這麼做好氣又好笑,沒人把孩子這些舉動當一回事。久而久之,我們長大了,許多工作要忙、許多事要做,換我們不把它當一回事,除了人話以外,我們聽不見其他的語言,日常的聯繫溝通繁不勝數,哪裏輪得到樹、花、路邊的小狗或任何其他的東西呢?
我們是人,生活在浩瀚廣大的宇宙中,宇宙的奧祕卻隨我們的失落與遺忘,逐漸模糊。

二、
靈山頂上,一片黃土,幾株小樹錯落,總覺得光禿禿的,即使這裏可以清楚眺望家鄉美濃,晚上還有豪華的夜景作伴……可是不知道為什麼,總覺得少了些什麼。
阿蕨還在休息,我拿著焦黑的鍋和空水瓶,決定走下去清鍋並裝水,再走上來。
走到伯公廟旁時,一位阿伯正在削木頭,細聽他與人的閒聊,他正在做一把桃花心木的手杖。
這裏,很有人氣。除了日日準備奉茶的伯公廟外,周遭林木高大,像駐守這裏上百年一般。人們來來往往,把這裏當作健身休閒之地,也不忘燒上一炷香給伯公。儘管是鋪上了水泥路,卻因往來的過客,而有了熱度。
阿伯喚我喝杯熱茶,我拜請天公,感念祂照看這裏;轉身拜請伯公,請祂照看我們。
雖然人工斧鑿的痕跡鮮明,我卻喜歡這裏的溫度、這裏的樹。
再往前行,過了下山的岔路口,再過去是另一片平坦之地,建有木製涼亭。初搬回美濃時,曾到過這裏爬樹,那是自己第一次感受到淺山有其深邃,就藏在樹上。我不由自主地走了過來,喜歡這裏的樹,祂們緘默存在,卻輕易安撫人心。
看到腳邊有片環狀剝落的樹皮,掉落在地上,又粗又厚。我抬頭,「啊!」才發現那棵幾乎垂死的大樹。
我不太記得祂了,卻看到祂在風中垂死的姿態時,才赫然想起當初遇見祂的樣子。祂曾枝葉繁茂,因枝幹伸展得太美太過詩意,我駐足在祂面前看望許久,好想爬上去,卻因祂在山坡邊側的位置而不得其法,於是我攀上祂對面那株樹,從對面的樹上看祂。
祂像女王,兩側橫向伸展的枝幹,比我的身軀更粗壯,卻柔軟地開枝散葉,有一股極其迷人的氣勢。樹形很美,任何人上來看到祂,都會不自覺多仰望幾眼。
而今卻兀自在風中,顯得悽愴寥落,沒有任何一片葉子掛在身上。徒留枝幹挺立,樹皮一片片剝落,垂垂欲掛,不知道哪時會掉下來。不知道哪一天,會繁華落盡,直到完全赤裸。
我站在那裏,不可思議地看著樹,怎麼會?發生什麼事了?祂是這麼奄奄一息……我仍舊像那時站在祂底下仰望,卻如此寂寥,毫無當初一絲磅礡澎湃。一股哀傷襲來,我有些鼻酸,這偉岸的樹啊,多少年才能生成,現下卻這麼虛弱、這麼淒清。風把憂傷送了出去,彌漫在這塊平坦之地。

圖說:●枯樹:謝謝你,死亡不過是一個階段,真相是生生不息

一對上來的夫妻告訴我,這樹去年遭雷擊,隨後便逐漸邁向死亡。時有,生命無常。任何生命都一樣。
我望著祂,望著周遭林木,決定回靈山山頂,告訴阿蕨,下來看樹。今晚換地方搭帳,就陪這裏的樹睡吧。
阿蕨記得祂。當初我們一起上來看的祂。
夜裏,我們升起營火,備好的柴多數沒用上,因那些掉下來粗粗厚厚的樹皮,能夠燃燒很久,不像林地裏撿的中細柴,一下子就成灰燼。環狀的樹皮粗糙,厚如手掌,一旦燃燒起來,會呈現明亮的暗紅色,像群聚的火流星,有令人恍惚的美。
生命的能量,在燃燒一刻被轉換了。昨夜的火小而暖,今夜的火不太一樣,樹皮隨著燃燒的時間愈發蜷曲,紅豔豔的火光中,帶股柔韌、帶股蒼勁,樹皮在火中綻放,如花一般開裂,樹在火中,重新開枝散葉,風如火,火如風。
人們那麼忙碌,會在意一棵將死之樹嗎?

圖說:●樹皮在火中開裂,宛如一朵花

「我有跟祂說,會唱歌給祂聽。」阿蕨看著我,說得煞有其事。
我著迷地看著樹皮在火中跳舞,又看向夜裏的樹。祂安靜蕭條,但尚有氣息。天上星子看望,底下旗山的燈火也閃閃照耀,紅色的火光映照著我和阿蕨,夜風中,我們唱歌給樹聽。
即興的吟唱在黑夜裏飄散,我看著夜裏樹凋零的樣子,知道死亡不過是一個過程,再風華絕代也終將歸於塵土,祂存在過,一花一草都為祂做見證,我們唱,從低低吟唱到放聲高歌,安撫祂嗎……我以為是,但老實說,其實是安撫自身,專注訴說對這裏的喜歡。我看向深深的夜,何其有幸能多花一天宿營於此,彼此相伴。
曾經人聲喧嚷的晨昏,在入夜後一片寧靜。阿蕨的聲音纖細,我的聲音悠長,我們唱,唱給山林聽,讓祂知道,有人疼惜,有人愛。
這世界,在快速輪轉之時總不小心略過許多,只有在暗夜火光前,在蜷曲後盛放的樹皮花前,會有靜止的片刻凝結,凝結成,我們難以忘懷的當下,像用千年共有的記憶,才燒出一小塊的琉璃。關於死亡、關於新生、關於家鄉、關於……無邊無際的宇宙。
歌聲從低沉到清亮,從緩慢到輕快,火光、星星、燈火齊明。
我起身,拍了拍身上灰白的點點餘燼,身上有火的氣味。再一次凝望深紅的火心,紅光透過眼睛鑽進內裏,精準、深刻,而且清晰。
「嗯,好多了。」蕨說。
她說的是樹,還是我們?
如果可以,要繼續唱下去。唱給每一株樹、每一枝草、每一隻歸巢的倦鳥;唱給每一座廟宇、每一炷香、每一個虔誠祈禱的人……似乎因此,一切會緩緩歸於平靜,我們會收到祝福,幻化在火的光影裏,重新誕生。
晚餐吃什麼已不重要了,我只記得風中的歌聲、火的氣味,以及點點如繁星的旗山夜景。
我看向山下,再不多時,燈火會滅,一天又生。樹的枝條,風中兀自挺立。

三、
自那之後,我便常常跟樹講話,這件事很奇怪,我不輕易告訴別人。我不想我跟別人不一樣,不想別人用異樣的眼光看我。我都偷偷來,看見一株生病的樹,我會摸他的樹皮問他還好嗎;遇見一朵美麗的花,我會蹲在她面前大方讚賞她。
阿蕨說,一開始,她聽見樹跟她說話的時候,她以為自己聽錯了,懷疑自己是神經病。可是我羨慕她,我羨慕她能聽見樹的聲音,那聲音還分性別、分氣韻、老的抑或年輕的……我聽了好興奮,跟她一起上山時,會拉著她問哪棵樹有沒有跟你說什麼?這片森林都好嗎?阿蕨其實不常回答我,多數時候她只是神祕一笑。在那一笑裏,我便覷見更多、更不可思議的世界。
聽不見也沒關係喔,我保持單向溝通,喜歡和關愛都要讓對方知道。我知道我找回小時候的自然而然了,啊,全世界都可以交談的感覺真好。於是散步時,街道變得繽紛可愛,花草樹木和鳥兒,細碎交換著不知道什麼的什麼;下雨時,靜聽雨落的聲響、感受水的流動;颳風時,樹葉沙沙作響,風捎來了訊息。
偶爾,突然聽懂那麼一點點時,能感受到宇宙之大之豐盛,我仰頭,會為身而為人,能參與這個宇宙,而感到榮幸。
唱歌給樹聽,這是一個祕密,為了保持正常,請不要告訴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