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想:我為書狂,執念滿滿

曾經,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裏面,我瘋狂地念想一本書,無日無夜,幾如心裏有一隻老鼠在囓咬著。
那是二○○二年的事。我到舊金山旅行的最後一天,跟友人到北灘(North Beach)朝聖膜拜「城市之光」(City Light)。在書店裏瀏覽一過,買了幾本書跟紀念品後,滿懷興奮地走在熙來攘往的街道上。我一眼看到遠處還有一家老橡樹(Black Oak Books),過寶山不能不入,一行三人遂又踅了進去,穿梭書架,瀏覽點檢了半天,我所在意的書話(book about books)舊書,乏善可陳。倒是很意外地在僻處底層角落,看到了一本線裝書,上個世紀前半葉東京所出版。那是關於日本近世名僧良寬的英文傳記,有圖有文。文字一下子尚無所感,版型、插圖倒是很精美,粉紅色的封面,幾株出水蓮花,有點野,卻頗不俗。拿在手裏,翻了又翻,非常動心。我向來對良寬感興趣,他的傳記著作,中日文收了不少,英文倒還沒有,怎麼說都該買下來。只是一看標價,美金九十幾元,換算臺幣都要三千塊了。
旅行的最後一天,晚上即將歸去,口袋所剩無幾,買了這書,萬一臨時出狀況,或要陷入窘境?這一想一猶豫,心裏的那位「好天使」立刻有話說了:「這一趟,買的書也夠多了吧?還都是洋文的,真會讀嗎?你那堆日文良寬,到底讀了幾本?束書不讀,有等於無。物慾熾盛,冤冤相報何時了,不要再這樣了……」拗不過碎碎念的天使之音,最後,我狠下心腸,慨然棄書,決定不買了。
離開書店後,到了對街據說非常有名的咖啡店喝咖啡。突然寡言起來的我,一下子被看穿有心事。幾經敦促,我乃全盤托出,將那本書細細描繪了一次,說明它的難得罕見,講得又有些興奮了。「那你怎麼不買?」「夠多了,算了,不差這一本。」友人聽後,紛紛勸我回頭把書買下,「沒錢的話,我有。」「一趟路那麼遠,多帶一本無妨啦。」「趕快買下吧,最後一天了,過了這村沒了那店,後悔就來不及了。」「依你的個性,一定會後悔。」「對啊對啊,最後肯定發覺:就差這一本。」那天也不知什麼鬼打牆,彷彿專為賭氣,他們愈說「後悔」兩字,我愈搖頭愈不回頭,「說不買就不買」還信誓旦旦地說:「絕不後悔。」
然後,我就回來了。到家後,整理行李,翻看「戰利品」,將之一一上架,躊躇滿志之餘,遺憾隨生,果然,二十幾個小時才過去,我就開始念想起那本書了。
就像是打在擋風玻璃上的一塊小石子,如其位置不對,虛驚一下也就過去了。但若是剛好打到四個角落那一小塊地方,龜裂隨起,蛛紋四處延伸,最後甚至整片玻璃都要碎裂的。一本書本來也沒什麼,卻偏偏是良寬的傳記,或許這就是死穴所在,遂令天上大風四起吧。總之,在接下來的日子裏,那本書的影像時不時便出現腦海裏,苦惱著我。偏偏又不是很清楚,粉紅一片,蓮花亭然,書名卻模糊了,只記得有露,Dew-drops。人是很奇怪的動物,明知無益事,偏作有情癡,隔了那麼一個太平洋,且是五十多年前東京出版的舊書,再見機會渺茫,卻讓人更加顛倒夢想。就這樣,思思念念,懊悔不已了一整年之後,狂心方才漸漸消歇下來。但,消歇絕非消滅,日後只要看到書牆上那幾本良寬傳記,總會教我如何不想它,總要長吁短嘆一番。二○○六年,我的第三本新書出版,取名《天上大風─生涯餓蠹魚筆記》,如今回想起來,當不無對那本被我遺棄了的粉紅小書的悼念之意吧。生涯餓蠹魚,少吃了一本,我真的很餓。
日子在思念中流逝。二○○七年冬日某個深夜,起床喝水後,再也睡不著,心血來潮地牽著「古狗」(Google)上網亂逛,四處搜尋。突然又想起那書,於是把腦海中所有想得起來的關鍵字,一個一個拿出來排列組合,試了十多組之後,突然跳出《蓮の露》(Dew-drops on a lotus leaf)這個書名,急忙拿到亞馬遜書店再試。「天啊,這不就是它嗎?就是那個封面,就是那道光啊。」當下激動異常,整整五年的相思,這次非到手不可。但,問題跟著來了。亞馬遜舊書根本不發送臺灣,臺灣人想買,得透過其他地區的人代買才行。這是不是一種歧視?我不知道也不想深究。重點是,我要這本書啊。於是立刻與華府友人聯繫,要她不計代價,無論如何幫我買下這書。友人聽後,口頭沒說,心裏肯定講了:「大哥,我說得沒錯,你果然後悔了吧。」她是當天在場見證者之一,後來東遷了。
只是,好事多磨。這書,買是買到了。從西雅圖寄出時,理應送到華府的,卻不知怎麼地,給送到友人舊金山老家去了。我左等右等老等不到,又開始擔心會否寄掉了或被攔胡買走了?直到友人拿到書,方始安心下來。等書越過太平洋,來到我家,二○○八年春天都快過完了。五年又三個月的相思,終得一解。買到的這本,比起五年前所見者,品相更好,絹裱書匣、線裝包角都完好無缺,老天誠然不負苦心人也。入手時,幾乎每天都拿出來翻看擺弄,愈看愈覺得好。但不知怎地,漸漸地也就平淡了,到後來,甚至覺得還是沒有五年前那本好,且又生疑了:這本是一九五四年三版,那本版次恐怕更早吧?─「廬山煙雨浙江潮,未到千般恨不消。及至到來無一事,廬山煙雨浙江潮。」蘇東坡說的沒錯,大概也就是這麼一回事吧。
「狂心不歇,歇即菩提」,佛經是這樣說的,但對於那些我為書狂、執念滿滿的傢伙來說,「寧可永劫受沉淪,不從諸聖求解脫」,或許才是王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