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士傑 從孩子身上讀到戲

遠在木柵僻角的星辰社區並不好找,計程車司機白轉了幾圈,嘴裡叨念著藝術家是群與世隔絕的怪人。在午後的霏霏細雨中,終於沿著坡地爬進社區的最裡處,按了電梯十一樓。一開門,穿著派大星粉紅色卡通T恤與短褲的金士傑站在門廊邊。他像是昨日才見過面般說聲「來啦」,回身又去探看孩子,一邊閒聊近來的身體狀況與推拿師傅。
金士傑的家,找不出一絲遠離俗塵的隱者氣息。如同任何一個小家庭可能會擁有的住宅風貌,不致過分廣闊的坪數,堆滿了各式各樣的家用品,書籍、雜物、兒童用品,一隻貓。老婆忙進忙出,屆滿周歲的雙胞胎在房裡發出孩童特有的嗚嗚聲。
這一年來每逢遇到金士傑,他總是滔滔不絕地說著自己的育兒經。他是那種被新生兒填滿全部生活重心的新任父親。無論在劇壇中的地位再令人景仰,當孩子抱在手中,他流露出的是眼神裡驚人的慈愛,以及與孩子們互動時忘情的天真。在人生跨入耳順之年之際,這位歷經角色淬練的戲劇大師,也許已經找到了一種外人難以體知的,獨具隱密與高度的圓滿。


客廳:從一個人到一個家
原本就不特別酷愛交際應酬的金士傑,在增添兩個小家庭成員後,更加足不出戶了。除了學校工作以外,他幾乎全職待在家裡,約會不是改在家中,就是盡量砍掉不接。成天餵吃飯、沖奶,帶孩子玩耍運動,是他固定安排的娛樂時間。
「出門太興師動眾了!配套措施一大堆,左右手都抓著大包小包,還要回家好幾次拿忘記的東西。」金士傑嘴裡說著負擔,卻一點沒有埋怨,「兩個孩子,太牽腸掛肚。」
早些年的獨行俠時期,金士傑對家庭的綑綁、婚姻概念云云,基本上是個反對派,雖並不特別排斥,也不贊成需要。四十歲之後,他一步步在觀念上調整自己,準備迎接一個配偶,一個家。
然後,孩子發生了,他們進到金士傑的生命,於是金士傑就疼他們、愛他們,每天回家都歸心似箭,「一切都欣欣然有許多樂趣,不需要經過轉折。」
「談戀愛時,跟女朋友和後來的老婆,這個界線會需要調整。你會在獨處時想『我怎麼會變今天的我呢?』,會做很多行為調整上的磨合。可是跟孩子我不需要磨合。他們的肉身是從我的肉身出來的,所以我看待他們的時候,基本上像是在看待兩個自己的靈魂。當中沒有任何技術問題。」
「我們做戲劇的人,從很小時候就習慣從觀念上造反,許多事情你的狂想會比別人強,你一點都不猶豫地去離經叛道。因為離經叛道是必須的。假如我曾經在戲劇上工作過的話,就代表我曾在地獄的最裡層遊走過。」
「可是現在我覺得我活在一個麗嬰房裡頭,一個充滿奶香味的世界。」金士傑笑,「他們出生的時候,老爺爺(我的父親)一直呼喊著『太好了、太好了…』他們是我們家唯一的下一代,那是爸爸藏不住的喜悅,感傷的高興,很強烈。我也能體會這種感覺,有了孩子,有些部分可歌可泣,但一切是正面的。」


浴室:彩衣娛子
金士傑與孩子有多親,可以從洗澡時看出來。在狹窄的浴室中,他會脫了外衣,跟兩個小朋友玩得不亦樂乎。日復一日,他使出數十年累積的戲劇本領彩衣娛子。眼前,孩子們被他逗得一愣一愣;爾後,他也忍不住從原初生命的反應上,反思人類與戲劇的本質。
他形容,有時當孩子因為不安躺著大哭,他會在床舖近距離的上空比出一段手語戲。說著說著,他「嘰嘰嘎嘎」演了起來,「然後他們就異常興奮,手腳都舉起來!不斷深呼吸喘氣!完全像是嗑藥之後的發狂反應。」
或是有時候,兒子晚上睡覺醒了又開始吵鬧,他會在他面前假裝跟別人打電話。「『對對,最近在忙,我家哥哥在旁邊哭鬧,那明天下午幾點……』音調和內容都一定要很逼真,故意在對話裡提到他名字。當我一開始講說,金邦行、金邦行……音量漸漸放輕,他就會安靜下來,有點疑惑,凝神聽。不久之後,就睡著了。」
金士傑觀察這些像如獲至寶,上課時與學生談論近來的發現,「我說,有沒有那麼個可能性:一個人一旦發現自己不是最重要的時候,你原來那個痛苦就沒有必要了。」
「你之所以悲傷、之所以想跳樓,之所以活不下去,這些不得了,都是因為你覺得你是主角。但全世界沒有人把重點放你身上啊,全世界都在看旁邊,你沒什麼好在乎的。這世界已經荒涼成這個樣子了,什麼洪水、地震、家破人亡,有時候你需要放一個比較大的焦點看全局,就會發現我們都太重視自己了。」


書桌:觀察孩子、偷閒備課
有了孩子,請了看顧,東西多了,金士傑也「失去了書房」。他笑說,以往能躲進一個空間獨自備課看書,現在書桌只能移出房間,盤踞客廳一角,偷閒備課。與家人相處的種種,也常被他搬進課堂討論。
不久前,金士傑與學生聊到自己最近的新發現。當小孩子受到吸引,可能是因為一個狀態畫面正在變動,而非有什麼深意的訊息。就算只是洗衣機在運轉,他們也能看得津津有味。「在我們這一行來講,這就是戲。那邊有戲。當你打電話、比手語,那些凝神、專注、語氣的變化,彷彿煞有介事。那個事,就是戲。」
身為演員,金士傑對行為源起的初始充滿興趣。人類的第一個笑容,第一個眉頭,第一個翹嘴,第一個哭,第一個不耐煩,到底什麼意思?為什麼開始出現暴力了,又為什麼出現了停不下來的歡笑?
「嬰兒的複雜,對我來說是很單純的東西。人講一大堆倫法道理,把很多行為都列出清楚的定位。但其實,人是不是應該活在更蒙太奇的位置?我打你的同時,有沒有病態的愛?我愛你的同時,有沒有打你的意涵在?情話之中,有沒有髒話在裡頭?一個語言在原始的狀態下,不過就是兩隻動物。他們在見面時互咬,愛恨都在其中,並不需要了解太多多重、相反的意義。小孩子提供我的,就是這些思考。」


臥房:唱催眠曲
金士傑特別酷愛對人說,自己第一次唱催眠曲的經驗。他邊說邊又輕聲哼唱了起來,獨特沙啞的嗓音,閉目低吟的畫面,幾個旋律之間,空間就忽然充斥了一股巨大的溫柔,「當發現孩子因為聆聽而眼睛快閉起來時,真的會由衷感動,自古以來聽人家說催眠曲,本來都以為只是種打發行為。」
「音符這東西是有意義的。睡前,一個長輩,父或母,用那寬寬厚厚柔柔的聲音情感對待你,有助於入眠,多麼美妙。我不禁會想,我們這一生是不是都該如此度過?我們的靈魂,本質上是不是都應該接受這種待遇?」金士傑說,「人長大以後,要面對一大堆競爭上的毛病。但如果有那個空缺的話,我們怎麼進行對自己的催眠?怎麼進行對自己心靈、或形而上的世界裡,尋找我的媽媽、或是爸爸在哄我睡覺的那個聲音?」
他提到美國導演亞瑟.潘(Arthur Penn)在電影《熱淚心聲》The Miracle Worker中呈現的海倫.凱勒,提到當他在電影院中看到最後一幕,當水觸碰到女主角的手,她如何從嘴裡說出第一個字“water”,提到自己是如何在瞬間就濕了眼眶。
「那是人類第一次知道有意義這個東西。在那一秒,人之所以為人的原因出來了,字出來了,文明出來了。我們忽然有了第一道光線,知道了什麼可以,什麼不可以。什麼是喜歡,什麼是討厭。這東西好動人啊。」
看著孩子入睡,牙牙學語,試圖行走,成長。金士傑自言時常會想像洪荒時代,人類第一次看見世界的樣子:「當有一天,人類開始寫字、說話、編故事、寫書,世界就終於開始產生,不再只是躲避洪水,猜測吃什麼葉子可以治病。而在到達這門檻之前,人類是多麼急,多麼無措,直到上帝的第一道聲音,對你說『嗨』。現在,我看著他們(孩子),就像重新跨過這一步。」


中庭:一個人的時光
有時哄孩子入睡後,夫妻倆只能躺著看個電視、泡個泡麵,收拾點家務事,也就到了入睡時間,「很難充分的獨處了」。
但因為尚未戒除的菸癮,金士傑偶爾會利用晚上夜深人靜時,借抽菸之便,獨自窩在樓下中庭一角桌椅,一邊抽菸一邊發呆,思考劇本,思考一個人重要的寂寞,也為「貪」那一個人的感覺,「在這個地方,有個不期然的獨自感,我喜歡多待半個鐘頭,一根菸抽得特別久。」
「有時坐在那裡我會想,抽完這根菸,就意味著等等要上樓了,馬上要刷牙洗臉、換衣服入睡,今天就快要度過了,明天要開始了。而明天,很可能就意味著,馬上就要上舞台了。」在夜色中,兒童遊樂器材旁,獨坐的金士傑會問自己:收心操做好了嗎?跟角色的關係妥當了嗎?你可以了嗎?


(全文詳見《PAR表演藝術》雜誌第23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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