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得像一齣悲劇

湯圓當時仍是異性戀，有點愛上了亞青，在亞青拒絕他之後還鬧自殺，當她的面從二樓教室窗口往下跳，還好落在一樓停放腳踏車的雨棚屋頂，只拐了腳，卻死躺在堆滿積雨泥濘的水泥平台上不肯動。身材削瘦宛如孩童的亞青爬出窗口，連推帶拉要把湯圓送回二樓窗口，卻怎麼也拖不動男孩的身體重量。最後還是湯圓自己站了起來，沉沉倚在亞青身上，一跛一跛地，由她扶他上醫院，用她整個月打工來的零用金替他付看診費，買了點滴跟破傷風，讓護士替他打針。從急診室出來，坐著等領藥時，湯圓自始至終都掛在臉上的那抹可惡微笑依然沒有消失，他看上去滿足得不得了，像個惡作劇成功的頑童，別人手忙腳亂在搶救他所造成的破壞，他卻帶著超然態度，束手旁觀自己的傑作。
他說，「我愛妳啊。」
亞青說，「明天你就不愛了。而且還會很後悔，覺得愛上我很丟臉，希望把你寫給我的情書通通收回去，逼我發誓不告訴任何人。」
「不會。」
「會。」
「不會。」
「等等打完針，你就沒事了。」亞青補了一句，「還有，放心，我不會告訴任何人。」
「你會。」
「不會。」
「女孩不會不炫耀男孩主動奉獻的愛情，尤其是妳們不稀罕的。這是女性的情場戰利品，不賣弄要拿來幹嘛？」他很大方，「我不怕丟臉，為了表示我真心愛妳，妳儘管去說吧，最好拿擴音器，站到校門口大聲廣播。儘管羞辱我吧。因為我愛妳。」
亞青瞪了他一眼。
沒多久，湯圓愛上了另一個絕頂聰明的學妹，天天寫情詩，用鋼筆作畫，為愛痴狂到神智不清，喪失食慾，無法入眠，半夜到女生宿舍門口站崗。雖然女生宿舍門禁森嚴，對方完全渾然不覺。對方最終婉拒了他的追求，他又在宿舍試圖自殺，這次亞青不在場。他用美工刀在雙腕各劃一刀，拿給他的室友阿羅看，那個南部港都長大的高個子男孩短髮粗如鋼絲，滿臉青春痘疤痕，架起兩條長腿斜躺在床上，因為湯圓擋住他看書的光線，迫使他不得不從他正讀得津津有味的武俠小說勉強抬起頭來，瞟一眼湯圓的傷口，兩道細細紅絲像他媽媽綁在他頸間用來掛神明保佑籤的棉線，口氣很煩地說：「我沒有紅藥水，找別人要去。」他只差沒出手推開湯圓。
湯圓只好來找亞青，向她展示他的傷痕。手腕貼近掌末的地方貼了兩條防水繃帶，他輪流用右手摸左邊的繃帶，用左手摸右邊的繃帶，還教亞青也摸摸看。 雖然已是秋末，豔陽烈烈，蟬鳴陣陣，綠葉不黃反轉蓊鬱，坐在學校林蔭大道盡頭的草地上，湯圓臉上又浮現那股自鳴得意的頑劣笑容，以後亞青還要看他這副德性好多年，直到他得了病，完全消失為止。
拿他沒輒，又不知道如何阻止湯圓，同齡的亞青說，「活得像一齣悲劇，不見得會讓你更深刻。瞧瞧你，還是蠢蛋一個。」
「妳好冷血哦。」湯圓一臉高興，不知道在高興什麼。



◎作者簡介
胡晴舫
台灣台北生，台大外文系畢業，美國戲劇碩士。寫作包括散文、小說、文化評論。1999年移居香港。著有《城市的憂鬱》、《旅人》、《我這一代人》、《第三人》等書，固定專欄發表於兩岸三地以及新加坡各大中文媒體。《第三人》獲第37屆金鼎獎「最佳文學圖書獎」。2013年起，旅居紐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