揭穿的,原來是孤獨──讀《我愛偷窺》

我愛偷窺:集體愛上偷窺與被偷窺的時代(The Peep Diaries: How We're Learning to Love Watching Ourselves and Our Neighbors)

霍爾.尼茲維奇(Hal Niedzviecki)著
黃玉華譯
立緒出版社
2012年02月


你或許知道偷窺狂的英文叫peeping Tom,卻可能不知為何是湯姆。它起源於一則英國民間故事,話說戈黛娃伯爵夫人(Lady Godiva)為了讓丈夫減少對農民的稅賦,於是同意他的要求,裸身騎馬繞鎮一周。她要求鎮上居民緊閉門窗,迴避眼神,感懷在心的居民們也都遵旨照辦──除了裁縫師湯姆;結果忍不住偷瞄一眼的湯姆隨即猝死,某些版本則說他因此眼盲、遭鎮民殺害或被放逐,總之都沒什麼好下場。千年以來,戈黛娃夫人的故事在書籍、繪畫與雕刻中被不斷重述,偷窺湯姆也約莫從十八世紀起成為道德寓言;「偷窺」不僅常與情色掛勾,長期以來也總是予人卑鄙猥瑣的負面聯想。


私密碎片,如風四處流轉

然而,今日的偷窺湯姆們有福了,只要在房間內輕點滑鼠,即可不限時段觀覽比戈黛娃夫人更加刺激、露骨的表演。而且更加欣慰卻也更怪異的是,越來越多的人們非但不要求你轉頭迴避,反而還主動將性感撩人的照片、私密互動的自拍影片,放到網路上供人免費觀覽,甚至還鼓勵你留下評語或至少按個讚。

若將偷窺或揭露的定義放寬來看,不難發現窺視與自曝早已成為當代最重要的文化現象。窺視文化不僅呈現於色情網站,也在「分手擂台」、「真實謊言」等真人實境節目上,亦顯示在部落格、網路聊天室、YouTube、Twitter 和Facebook裡。許多「普通人」透過網路、報章雜誌、電視等媒體,公開談論自己的困擾、奇癖與生活點滴;而更多其他的「普通人」也樂意觀看這些平凡無奇的經驗碎片。舉凡男友劈腿、愛貓結紮、小孩尿床、自己長痔瘡、天花板漏水,乃至隔壁老張一樹梨花壓海棠,我們都樂於昭告天下;我們不時登入臉書更新心情動態,所到之處不忘「打卡」,我們拍照、錄影、PO網,藉此展現自己的天真與熱情、困惑及憂傷。

有趣的是,這些芝麻綠豆般的生活瑣事,我們還真是愛看;透過窺視他人生活點滴所獲得的快感,有時更甚於政壇八卦或明星緋聞。我們不但過度分享原屬個人私領域的事務,唯恐他人不知自己的種種;我們也渴望知道他人的一切,因而爆料文化盛行、記者跟追成風,就在新聞日趨綜藝化的時候,綜藝界本身也淪為窺視的附庸。窺視文化具有傳染性,早已擴散到所有媒體、組織乃至整個社會。它的成因為何?以哪些樣態呈現?對於隱私、社群、法治、權利等觀念又會造成什麼影響?這些正是霍爾‧尼茲維奇這本《我愛偷窺》致力探討的課題。


自我揭露,緣於渴望被看見

為什麼有越來越多人們自動放棄個人的隱私權,公開揭露自己的醜態、挫折、被甩經歷、失敗的婚姻、破碎的家庭、五音不全的歌喉乃至於臃腫的身軀呢?「出名」或許是我們比較容易想到的動機,畢竟若能以祕密換取金錢與名氣,何樂而不為?然而,根據社會心理學家的研究,自我揭露至少具有自我澄清、尋求認同、發展關係及形象營造等多種功能,在網路上公開私人生活細節的理由因而也就非僅一端。

尼茲維奇發現,大多數人自我揭露並非真想成為超級巨星,他們只是想滿足一種需求,一種現代社會似已無法提供的東西。當個人主義取代了群體生活,當官僚體系取代了鄰里社區,每一個人果真只剩下自己;我們總是一個人搭捷運、一個人在辦公室小隔間,一個人走路回家。而家是個人的城堡,我們在城堡內活得很舒服,或許是太舒服了,以致開始渴望逃離城堡,找回失落的東西——亦即對於我們是人,我們存在的單純認可。我們不在乎隱私,我們渴望參與、渴望與人連結,我們像孔雀般孤獨地開屏,期待被看見。

史達林說:一個人的死亡是悲劇,一百萬人的死亡則是統計數字;其實不論死活,沒人願意被當成統計數字看待。然而,在這個疏離的原子化社會,瞭解我們的沒幾個,我們認識的也多是泛泛之交;於是我們只好上網,持續發送各種雞毛蒜皮的訊號,藉此標示個人的獨特性,並表達願與同好結盟的開放性。我們的生活有某種空虛,只能透過不斷自我揭露才能填補;我們展示自己,供人觀賞評論,擺弄各種姿態和語言,只為重申自我的存在。誠如作者所言:「我們想秀出的並非自己有多特別多優秀,而是我們有多普通平凡,多值得日常生活的人際互動。基本上我們試著讓人看見:我們是人,值得因為單純做自己而被承認。」
【完整內容請見《人籟論辨月刊》2012年第95期7-8月號】http://www.erenla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