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語島封面故事】John Sullivan - 山腳下的番茄農夫

We want to tell you...
起初很難想像,竟有「外國人」住在台灣鄉下地方,生根成家。他們在找什麼呢?他們又找到了嗎?

英語島特約作者胡芷嫣採訪了 Jennie Miller 跟 John Sullivan,傾聽台東海浪的聲音、腳踏美濃泥地,原來推著他們移動的,是全世界都在掀起的「移住風潮」。

John Sullivan


這裡不像他的家鄉,沒有七呎深的雪。

分明是二月隆冬,山腳下的烈日卻像一頭餓虎緊緊撲咬行人的後頸,光是站在田畦上,什麼也還沒開始做,汗水便一直滑落。

「我原本還以為下田工作可以減肥,」身形高大的他手裡忙著摘葉除草、俯身剪雜枝,突然間轉身對我說,「結果大部分工作只有這樣——站在原地摘葉子!哈哈。」

眼前說話輕聲細語,笑起來很有中氣的人是約翰。他來自加拿大,在高雄美濃住了13年。今年是他第一年在山腳下耕作。

美濃田地裡的魁梧身影
農曆年前一大早,他開著載滿農具雜物、烤漆剝落的小轎車,穿過灰撲撲的小鎮街道,領我們來到他灑滿陽光的菜園。接近300坪的田地,分成兩個區域,一邊栽種美濃特產橙蜜香小蕃茄,另一邊則有點像來亂的種了各式各樣、數十種蔬菜水果。高溫在白色網室內浮動,魁梧的約翰巡梭於窄小的田畦間,身上的舊藍色汗衫乾了又濕,濕了又乾。

「我以前住高雄(市區),但從來沒有喜歡都市生活。」他領著我們在菜園裡一邊晃踏,一邊漫聊在高雄市工作時和太太認識的經過,「她跟我說她是從鄉下地方來的。所以我第一次來這裡的時候,不敢相信這裡居然有超市和7-11。」

他拍拍腿上的泥土說,「我在加拿大的家,連一條柏油路都沒有。」我們一邊頂著日頭拼命滴汗的同時,他那位在北國梅爾維爾湖畔、只有8,000人的家鄉Goose-bay,正沉埋在1980年以來最深的二月雪中。

難道經濟價值優於家庭價值?
14年前,約翰的女兒誕生。太太提議,讓美濃家鄉的母親照顧寶寶,夫妻平時留在高雄市工作賺錢,假日休息再回鄉下看女兒。

聽到這個提議約翰不可置信地狂搖頭。對部分人來說,留在工作機會較多的城市裡賺錢,把孩子交給鄉下的祖父母和學校,是一種經濟理性選擇,但對約翰來說,世界上有什麼事情,是比看見自己的孩子一天天長大、全家人守在一起更重要的?「也許算是一種文化差異?我不想讓其他人照顧我的孩子。」約翰的淡色眼珠看向遠方。

於是他們抱著強褓中的女兒,搬到中央山脈尾端山腳下,在這個務農人口近半的南方小鎮,開設美語補習班,建立他們的新家。



這個老外玩真的!
去年八月,他身體力行參與當地的生活方式,開始業餘種田的「半農」計畫,一個人搭棚,架網室,播種,施肥,澆水,摘葉子,並且一直摘葉子。除了一天至少在田裡待上三小時,有些夜晚,他甚至會在補習班打烊後,來到田地,戴頭燈繼續忙活。

那些夜晚,鄰居早已關燈上床,小黑狗在門簷下睡著,街道沒有來車,世界浸潤在月色如水的安靜中,一片美好的農村景致——約翰尤其知道,因為他那雙淡色眼珠,曾經每天看著不一樣的東西。

在加拿大那些年,他受訓為搶救生命的緊急救護員(paramedic),工作日常就是面對一幕幕血腥現場和生死交關。「我沒辦法忘掉看到的那些東西」,約翰說,人間的各種凶慘暴烈,在腦海裡糾纏揮之不去,經常讓他在夜裡驚醒。要是再繼續下去,大概5年內就會自殺吧,他說。於是他辭職,回到學校主修生物,從潔淨光亮的實驗室,透明的顯微鏡、滴管、培養皿,認識大自然界的微觀樣態。

但是,是在他腳下這一分混沌土壤裡,從夭折的小幼苗(「啊!這個小東西沒有撐下來。」他惋惜地喃喃),從翠綠壯碩卻結不出任何果實的謎樣植株,約翰踏實地為生命和脆弱感到沉醉。「現在我能做的是,盡力讓作物長出來、活下去。我的意思是,即使你失敗了,還是可以從生命的不同階段裡學到東西--特別是當你失敗的時候,你學到更多。」

他呵呵笑,「一開始大部分人可能覺得我種田只是好玩,我想我多少證明他們錯了吧?」今日,田地的左鄰右舍、走過路過的大嬸阿伯,知道這個老外是玩真的後,都會100%發揮長輩的熱情,不請自來和這個種田菜鳥分享撇步know how。

photo credit: 胡芷嫣


發現問題1:鄉村勞動力凋零
對約翰這個種田菜鳥來說,去年開始他的半農計畫,時間點有些倒霉。

先是去年秋天太熱,番茄被大規模病毒感染,再是入冬後一波波寒流,溫差劇烈,連日綿雨…,所有這些不利番茄著果的因素,總導致今年美濃橙蜜香番茄整體產量下滑三成,約3,000萬台幣損失。

他曾試著雇人,卻找不到人手幫忙。這並不意外。事實是,這個小鎮上大部分年輕人建立家庭的遷徙方向,和約翰一家完全相反:這裡的孩子長大後,大多數飛離開家鄉田野,沒有再回來。就算回來了,也可能只是暫時托育後代的季節性停泊。

年輕工作人口單向湧往都市,導致鄉村人口凋零,性別失衡,勞動力缺乏...這些台灣以及世界先進各國正面臨的問題,經常在媒體上讀見、黑體字型不痛不癢的標語,在農村的感受分外直接尖銳。

比如說,4萬人的小鎮上,不存在任何電影院、酒館、或其它流行娛樂場所;比如說,插秧季節,你可以看見路邊駝背老農獨自將一盤盤15公斤重的秧苗從貨車搬下田,每吃力搬完一盤,就得整個人扶靠在車斗邊,擦汗喘歇一會兒;比如說,約翰估猜,附近約九成的下田工作,都是外籍移民完成的。

「我前面這塊豆子田就是一個印尼女人在種。」他接著告訴我,女兒去年開學,班上1/3同學的母親是新住民;自己的補習班也是,一班16個小朋友,有8個孩子擁有一半中國、泰國、越南、印尼、柬埔寨…的血統。

新住民女子填補了鄉村大量流向都市的年輕女性空白。她們隻身來到這裡,組織新家庭,孕育美麗的後代;她們在烈日蒸騰的土地上勞動,維繫這座農業小鎮的血脈。

發現問題2:父母紛紛將孩子「趕走」
年輕人紛紛離開家鄉、從鄉村流向都市的這條單行道,經常通往農業問題。畢竟,大部分台灣鄉村都是農村,美濃為例,超過40%的家庭是農戶。

1952年,台灣農戶佔全國總數45.5%,這個數字到了近期2015年,只剩下9.2%。如果我們把農夫當成一種快速消失中的瀕危物種,似乎也不為過--光是1996至2006十年間,就有36萬隻農夫從台灣土地上消失。要是我們把老農、微型農等非主力農家也算進去,去年全台總從農人口也不過55萬6千人,佔從業人口5%。

然而真正亮紅燈的訊息是,他們越來越老:近幾年統計農夫平均年齡都在60歲上下,目前39歲以下的年輕農夫,全台只剩10萬1,500人。而農業又是特別需要體力、肌肉、以及脊椎健康的行業。

這個現象的成因,除了產業轉型、低價進口農產品衝擊(去年台灣菸酒全面改用成本只要一半的進口菸葉,終結美濃長達80年的菸田榮景),約翰和我們談到,還有社會價值觀和父母親施予的推力。

他說,老一輩都叫小孩不要回來--

和都市冷氣房工作相比,留在家鄉種田被看作是沒有選擇的選擇,曾滋養文明胚芽的農業,如今在這片沃野上,被視為出外失敗和走投無路的無奈結局。

photo credit: 胡芷嫣


番外:只願不再為土地哭泣
約翰環顧他的田園。

現在他差不多確定,半年來的所有心血都白費了。小農菜鳥統計第一年成績,「慘賠」25,000元——不用農藥和除草劑,意味著必須投出大量精力除草,限制了耕地大小;不用化肥,則意味在有限產量上,再減去一筆收益。而這一切,都是「自找」的。

去年番茄病毒疫情爆發,他和其他農夫一樣,到農會求助。在那裡,他們塞給他一長串、名稱眼花撩亂的農藥名單,要他灑在番茄上。約翰來到他的田,帶著殺死病毒、卻不可逆轉地傷害更多東西的藥劑,那時番茄還小,約翰一語不發地將藥灑在他親手種下的小幼苗上。

他照做了一次。但是,第二次這麼做的時候,這個魁梧大漢一個人在田裡差點哭了。

「這不是我想要的!」約翰說著,還帶著那天的情緒:「我不在乎。」

「我真的不在乎這些番茄會不會死掉,或是賣相好不好看,或是這一切白白浪費...我的意思是,如果我對自己的土地下毒...」那天他回家,把所有瓶瓶罐罐都一股腦地扔掉。

photo credit: 胡芷嫣


John Sullivan:「為什麼要孩子不要種田?農業不會輸的。」


在哪裡才能掌握人生,農村還是城市?
「為什麼要孩子不要種田?農業不會輸的。」約翰曾經和另一個旅居美濃的加拿大友人談及這個問題,兩人相當不解:科技如此進步,可能以後我們出門只要帶翻譯麥克風,就再也不需要去英文補習班了,「但不管地球上發生什麼事,每個人總要吃飯的,不是嗎?」

在半農五個月,歷經番茄病毒、連日冬雨的心碎後,今年約翰終於切身體會,務農父母親心心念念要自己的孩子離開,不願意看到他們回來「繼承家業」的原因:在艷陽下勞動的體力折磨是一回事,看天吃飯有太多難以控制和隨之而來的萬念俱灰,他說,只消天下起一場大雨,就足以將你數個月的心血投資,和整個家庭半年的收入,嘩啦啦地給無情打落一地。

但是,都市裡的處境一樣風雨飄搖。美好的資本迷夢泡滅,眼下,大部分的人,日以繼夜在辦公室爆肝工作不見天日,來來回回在捷運系統中被推擠排洩,無時無刻不感覺肩頭壓著一朵厚重的黑雲,直往下沉。

U-turn青年:一種生活方式的追求
和我們同處太平洋邊的日本島上,年輕工作人口正面臨相似的沉重工作處境--環境狹窄擁擠、超時加班、不合理薪資待遇--生活沉重得陷進了土裡,卻從中長出了另一種可能:移住鄉村。

他們稱之為「半農半X」,一面務農維持生計,一面經營副業,創造自主價值。這些擁抱新信念、回到家鄉「重新做人」的返鄉青年則是U-turn人口,而那些生於都市長於都市、但決定歸根鄉村的人,則是I-turn。

返鄉務農的青年潮,正好提供日本社會困境的可能藥方。為了紓解鄉村凋零、糧食自給率低、農業人口老化等台灣相似問題,安倍政府在2014年祭出「地方創生政策」,編列百億預算,執行地方活絡計畫,鼓勵年輕工作人口繼續大量移住鄉間。事實上,如果我們把目光拉回這座小島,也可以立即發現類似趨勢:台灣的農家這幾年一直維持在1990年以來數量新高,農夫在過去10年之間,新增了2.1萬人,且大部分是25-44歲的年輕人。

一種世界潮流正在誕生
怎麼解釋這些變化?我想起阿青說的話。

阿青來自陽光明媚佛羅里達州,現定居在潮濕多雨的蘭陽平原--那裡,是在美濃、水林、壽豐...台灣各地鄉村之間,移住鄉村的青農數量最多、密度最高的地區。友善小農社群的生活成熟開花成當地特色,強力吸引如阿青這樣的國際移住人口,用身體投入參與。

「其實,最終這些人都在追求一種生活模式。」電話那頭傳來在砧板上俐落切蔥的清脆聲響。 「什麼生活模式?」我問。

「呃...和台北生活模式相反的生活模式。」阿青放下菜刀,將蔥花賣力揉進麵團裡。農閒時節,她收到鄰居太太送的一大把蔥,正在製作蔥油餅。

她接著描述這種生活模式的理想:「想要更接近土地,想要和餐桌上的食物、在地的文化,有更深刻直接的連結。」

他們追求什麼呢?或許只是赤腳踩進泥土裡的感覺。或許只是拉一把椅子,沐浴在陽光裡。好天氣時就下田,天氣不好時就在屋簷下看書或工作;煮飯的時候,往爐子上看,知道鍋子裡的東西來自哪裡,感到安全。

脫掉皮鞋,打直身體,此心安處是吾鄉。I-turn也好,U-turn也好,對他們來說,都是重新建立和土地的連結,根一樣的歸屬。

photo credit: 胡芷嫣

*本文收錄於英語島English Island 2018年6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