蒜頭湯與鄉間男孩|憶.食光

皮耶教我做的第一道菜,就是蒜頭湯。據他說,這是法國南部的鄉土菜,採用的食材,好比說蒜頭和乾燥或新鮮的鼠尾草,都是一般人家隨時備有的物品。在新鮮蔬果匱乏的冬日,南法農家常煮這道樸素的湯品。一來是當地盛產蒜頭,而蒜頭只要收在通風涼爽的地方,一擺數月都不會腐敗;二來則是蒜頭有禦寒之效,熱騰騰的蒜湯下肚,可讓人通體生暖,不再覺得寒氣逼人。凡此種種,都讓冬日的南法鄉村時常飄著蒜香。

文.韓良憶|首圖.韓良憶提供

好友送來家鄉雲林的土產,十大球日曬風乾的蒜頭,連莖帶葉,如綁麻花辮似的,編織成長長的一束,不能說不像我在普羅旺斯鄉間市集常見的蒜串,多少有一點異國風情,但是那褐黃的辮子中還纏著窄窄一條紅底台灣花布,又讓這一串蒜帶著親切的本土色彩。

蒜頭湯與鄉間男孩|憶.食光
把台灣花布編進蒜頭串的雲林土產,瞬間時尚了起來|韓良憶 提供


送蒜的朋友是時裝設計師,定居台北多年,從行業性質至外表打扮,都走在時尚和創意的前端。然而出身農村的他,本質上仍是昔日那個庄腳囝仔,事業有成後,在盆地邊緣買了一小塊農地,栽果種菜,以親近泥土,且一有空便返鄉,和年輕一代農友交流,提供他在設計與行銷上的專業意見,以回饋鄉里。這一串既洋又台、送禮自用皆宜的蒜頭得以上市,便出自他和另一位時尚界友人的建議。

十球可不少呢,該如何應用?是要按照西式做法,整球澆上橄欖油, 進烤箱烤軟,配牛排吃,還是掰開成一瓣瓣,不去皮,加根莖蔬菜與雞腿一起烤?又或者,將蒜瓣剝成蒜仁,拿來煮台式蒜頭蜆湯或雞湯?正思索著,瞥見食櫥中剛買兩天的乾燥鼠尾草,眼光又飄回蒜串時,心頭一動,有了主意:來熬一小鍋南法風味的蒜頭湯吧。

頭一回喝到這道湯品時,我才剛上大二,和一位法國年輕人當了一段日子的「半室友」,蒜頭湯原始的食譜正拜其所賜。然而,為何只是一半的室友呢?只因和他一起合租兩房一廳小公寓的,並不是我,而是我的姊姊,不過姊姊當時忙著談戀愛和工作,經常東奔西跑,並非天天都待在那頂樓加蓋屋子裡,而公寓又坐落在我就讀的大學附近,姊姊打了把鑰匙給我,我沒課就去那裡看錄影帶、聽音樂,碰到第二天一早八點有課,前一晚便索性留宿,常常一人獨佔姊姊的大房間,卻連一毛房租和水電費也沒付過。

小公寓位於安靜的公教住宅區,居住環境單純安全,但是姊姊終究是二十來歲的年輕單身女性,為防範宵小,也為了讓公寓多一點人氣,在獨自租屋一段時間後,經朋友介紹和房東同意,以極少的租金將舖著榻榻米的小房間,分租給來台學華語的外籍學生,來自南法鄉間、名喚皮耶的法國人就這樣成為我姊的室友、我的半室友。

皮耶(Pierre)算是法國的「菜市仔名」,其人身材中等,談不上英俊但也不醜,坦白講,就是那種讓人過目即忘的路人甲長相。他的個性也好相處,並不浮誇呱噪,也不至於陰沈寡言,只是不說話時看來有點悶,像有心事。不知是否為了給自己的外貌添加特色,還是想讓自己看來較有架勢,他留著濃密的八字鬍,這使得他乍看老成持重,可是他那一頭蓬亂褐色捲髮底下的濕亮大眼,在很專注地看著你,注意聽你說著他可能聽不大懂的語言時,眼神有點像小狗,洩露出其年齡並不比因早讀而未滿十八歲的我大了多少。

皮耶初來乍到,中文口語能力有限,我則是剛學法文沒多久,法語也不怎麼樣,兩人只能用英語夾著華語或法語單詞交談,可惜皮耶英語說得也不很流利,比手畫腳遂成了我們有時不得不仰賴的第四種「語言」。雖然溝通偶有障礙,我們的關係和樂,即使是「孤男寡女」,我也並未感受到一絲因「共處一室」而產生的曖昧張力,從來不會因為隔著薄薄的木板牆就睡著個異性而緊張,反而多了安全感,因為這樣就不怕夜半有歹徒入侵了。

起初,我以為這不過是由於咱倆之間缺乏「性吸引力」,還有就是我從小個性較獨立,沒什麼「女孩子氣」,又習慣把年紀相仿的男性當成哥兒們使然。後來有一回,在公寓附近瞧見他和一個長相清秀的東方男孩並肩而行,邊走邊聊得十分熱切;另一回在咖啡館,又遇到他倆促膝而談,輕聲講著法語。自我坐著的位置可以清楚看見皮耶的一舉一動,從他盯著男孩的眼神,還有小心翼翼的肢體動作,我確定了我的這位半室友渴欲的不是異性,而東方男孩或是他心儀的對象。不過,我從未向皮耶談及其性取向,要知道,彼時台灣社會相對封閉保守,說到「同志」說不定只會讓人聯想起反共影片,身為「老外」的皮耶想來有他的難處,他不主動出櫃,我又何必揭穿呢?

何況,少了青春年華旺盛的性賀爾蒙作祟,兩人相處起來更加坦然自在,多好啊。再說,我們擁有共同的嗜好,那就是「吃」,且兩人都樂於下廚,閒來無事,我會在小廚房中,教他燒兩樣中式家常菜,他則利用在台北買得到的材料,向我示範其家鄉菜做法。

皮耶教我做的第一道菜,就是蒜頭湯。據他說,這是法國南部的鄉土菜,採用的食材,好比說蒜頭和乾燥或新鮮的鼠尾草,都是一般人家隨時備有的物品。在新鮮蔬果匱乏的冬日,南法農家常煮這道樸素的湯品。一來是當地盛產蒜頭,而蒜頭只要收在通風涼爽的地方,一擺數月都不會腐敗;二來則是蒜頭有禦寒之效,熱騰騰的蒜湯下肚,可讓人通體生暖,不再覺得寒氣逼人。凡此種種,都讓冬日的南法鄉村時常飄著蒜香。

蒜頭湯與鄉間男孩|憶.食光
不論中西,蒜頭都是一般人家隨時備有的物品|韓良憶 提供


蒜頭湯與鄉間男孩|憶.食光

蒜頭湯與鄉間男孩|憶.食光


蒜頭湯做法不難,我一學就會,後來煮給台灣朋友喝,也頗受好評,我猜是因為湯中加了大量蒜頭,而蒜頭也是台灣人愛吃的辛香料之故。其實,不分歐美亞非或紐澳,在世界許多國家的菜餚中都找得到蒜頭的蹤跡,愛之者讚其香又夠勁,恨之者卻認為蒜頭根本臭不可當。我的反應沒那麼極端,既不偏嗜,也並不排斥,只是在和朋友聚會前儘量避免食蒜,特別是生蒜,以免整個人蒜氣十足,令旁人退避三尺。

不過話說回來,我還是覺得法式蒜頭湯香多於臭。因為象牙白的蒜仁經熬煮後,氣味已不似生蒜那般強烈,只不過當中含有的臭味來源,也就是硫化物,的確並不會隨著受熱而徹底消散,所以依己見,蒜湯最好獨享或和親人共飲,不然就索性呼朋引伴一同品嘗,要臭,大家一起臭吧!

回首往事,我發覺生長於工人家庭的皮耶,氣質和脾性其實有一點像風味樸實卻飽滿的蒜頭湯。他那兩撇不好好梳理便顯得雜亂的八字鬍、略黑的皮膚,以及一口南法腔的法語,加總起來給人的第一印象,都和我出身巴黎中產階級的法文教授截然不同,需要經過一段日子的相處和觀察,才能體會到皮耶或因其性取向並非主流,也可能是由於他乃其原生家庭第一位知識份子的緣故,不論他自己有沒有意識到,其人價值觀已逐漸淡出「捲起袖子幹活去」的勞工階級背景,慢慢朝「穿襯衫打領帶」的布爾喬亞階級靠攏,只是他有時在舉手投足間,仍掩不住骨子裡那股「做工的人」的爽直氣息,雙眼也依然明亮,閃露著鄉間孩子的素樸光芒。一如他愛喝的蒜頭湯,蒜瓣在褪去嚼不爛的外皮後,再經醇美的雞湯小火慢燉,濃烈的蒜味已被馴化,不再嗆辣,變得溫潤可口,可是那股頑強的蒜素氣味始終未曾消失,早已鑽入人的血液中,隨著呼吸或汗水穿透而出。

蒜頭湯與鄉間男孩|憶.食光
今晚喝著蒜頭湯,懷念一位南法鄉間男孩|韓良憶 提供


那一年寒假過後,皮耶結束在台北的課程,說要回法國攻讀博士。他待在台北的最後一段時日,陸續有其同鄉或同學過來頂樓公寓,和他一同喝酒小聚,當中一直沒有那位東方男孩。他返法前特地下廚做菜,招待數位交情好的朋友吃臨別晚餐,身為二房東兼室友的姊妹倆也受邀,男孩依然未現身。記得那天晚上,我一邊喝著蒜頭湯,一邊猜想,皮耶之所以決心返法,原因恐怕不單只是想重回學院而已…

皮耶返法後寄來過一張明信片,是南法鄉間的風景,但是他並未留下地址,我們就這樣斷了連絡。這說來並不奇怪,我們姊妹倆和皮耶相處融洽歸融洽,然而礙於語言問題始終無法深交,隔著迢迢萬里,友情自然更難以持續,連他傳授給我的一些菜色做法,也隨著時光的流逝成為被遺忘的往事,唯獨蒜頭湯的食譜大致留了下來。多年之後,儘管時移事往,台灣社會有了巨大變化,婚姻平權也已實現,每當我在爐上煮著加了鼠尾草的蒜頭湯時,仍會想起那一雙從未向我拋來渴慕目光的濕漉漉眼睛…

今晚,就讓我用庄腳囝仔好友贈與的台灣蒜頭,來懷念一位南法鄉間男孩吧。

後記:隨著時光的演進,我的蒜頭湯做法在細節上已與皮耶當初教我的不盡相同,但風味差別並不大,其中最顯著的區別,應該是我現在喝蒜頭湯,還喜歡加一顆半熟水波蛋,先嘗兩口湯和一半的蛋白以及已泡軟的大蒜麵包,接著用湯匙把蛋黃戳破,讓蛋黃流至湯中,原本半清半濁的湯於是變成濃湯,又是另一番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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