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光

南光

南光
作者:朱和之   出版社:印刻   出版日期:2021-04-02 00:00:00

<內容簡介>

「羅曼‧羅蘭百萬小說賞」得獎作品,評審全體肯定!
季季、周芬伶、徐譽誠、陳芳明、陳淑瑤、連明偉、童偉格、黃麗群、楊照、劉克襄 一致推薦

《南光》是攝影家之名,也是日據時代相對於北國日本的,南島台灣之光。自此而後,相信《南光》將照亮更多讀者的眼睛。
──季 季

《南光》對攝影藝術的神入、深入,能觸動人心,物的描寫與藝術精神的體會,細膩而生動。
──周芬伶

那種敘述力道,讓讀者也融入歷史情境,使鄧南光的形象及其攝影作品,生動地浮現出來。這才是真正的歷史小說。
──陳芳明

《南光》值得這個獎,他深入到去體會、去瞭解、去重建鄧南光他在攝影的過程中,包括取材的變化跟他的心情。
──楊 照

感謝《南光》提供嶄新角度,以小說的美好可能,讓讀者再次認識這位三○年代攝影家。
──劉克襄

若將一生凝縮為一格底片,你要擷取生命中哪個片段?
你會用多少年歲光陰,完成那獨一無二的曝光與顯影?

人們說那是會勾魂攝魄的機械,照一次,人就瘦一些,終至形銷骨立。
也許就是因為這樣,鄧騰煇才會對寫真如此著迷。明明是科學的產物,少年時的家族相片裡卻透散著恍如巫法祕術的魅力,從此便一頭栽進由光與銀鹽構成的寫真世界。他總是透過相機站在一旁觀看著,站在模特兒旁邊,站在人群旁邊,站在時代和歲月旁邊……看盡時空變換與跌宕,卻未曾留意歲月在自己容顏留下的跡痕……
在視覺影像爆炸性增生的今天,作者以雋永的文字追索鄧南光的生命歷程。不僅透過他手中的相機觀照時代更迭,更讓同時期的張才、彭瑞麟、郎靜山等攝影家共同發聲顯影,思索攝影作為現代文明,與社會、科學、政治等多種面向的深刻影響與互動。還原每一個細緻履跡,帶引讀者回到台灣寫真術初生的迷人年代。

★本書特色:

●「羅曼‧羅蘭百萬小說賞」得獎作品,獲得十位評審全體肯定
●季季、周芬伶、徐譽誠、陳芳明、陳淑瑤、連明偉、童偉格、黃麗群、楊照、劉克襄 一致推薦

★目錄:

楔 子
相簿一 機械之眼
相簿二 月光下的山城
相簿三 女子容顏
相簿四 電光與神火
相簿五 整色性寫真家
相簿六 還山
相簿七 被擊落的瞬間
相簿八 上海燈火
相簿九 照片的語言
相簿十 消融的影像
相簿十一 攝影與寫真的不同
後記 循著光的痕跡

<作者簡介>

朱和之
本名朱致賢,一九七五年生於臺北。著有長篇歷史小說《風神的玩笑──無鄉歌者江文也》、《逐鹿之海──一六六一臺灣之戰》、《樂土》、《鄭森》,歷史隨筆《滄海月明──找尋臺灣歷史幽光》,小說《夢之眼》、《冥河忘川有限公司》,音樂人物傳記《指揮大師亨利‧梅哲》,編著有《杜撰的城堡──附中野史》。
以《南光》一書榮獲羅曼‧羅蘭百萬小說賞;曾獲全球華文文學星雲獎歷史小說首獎,為該獎創設六屆以來第一位首獎得主。並曾獲臺灣歷史小說獎、金鼎獎文學圖書類優良出版品推薦,入圍第六屆聯合報文學大獎,兩度入圍臺北國際書展大獎。

★內文試閱:

‧作者序

後記 循著光的痕跡

觀看鄧南光先生作品的經驗很特別。他充滿沉穩安靜的氣質,不刻意介入畫面,乍看沒有太大衝擊力,匆匆瀏覽甚至可能忽略。然而他總能從容自然地蘊入現場,大量仔細閱讀下來,令人浸潤在某種氛圍裡面。他用溫暖而浪漫的目光,為時代留下細膩的整體印象,也幽默而準確地點出種種人生況味。即便拍攝底層人物,也能煥發韌性、尊嚴與希望。

由於時代因素,他生前公開發表作品的機會並不如想像的多,即便如此,他依然不改其志,不斷拍攝直到最後。我不由得猜想,晚年的他在按下快門瞬間,乃至於眼睛看見的瞬間就已完成攝影,那是一種心像的確認,更是藝術家在身不由主的時代裡,謀求心靈自由的優雅飛翔。

這讓我反思攝影對自己的意義,尤其在數位拍攝如此輕易、影像過度氾濫的當下,拍照已經變成另一種行為。再進一步想,傳統底片攝影繼續存在的價值又是什麼?

對我來說,其中一個無法取代的理由在於,暗房彷彿是某種能夠清醒進入的潛意識空間。黝暗黑箱裡,一盞紅色安全燈提示著事物輪廓,底片上封存著一格格時空切片,待我們投影放大、裁遮加減,幻化出理想中的記憶或心像,簡直像是令人不願打破醒來的清明夢。

如果攝影是對時空的瞬間裁切,留下永恆而雄辯的影像,那麼我在這本小說裡試圖做到的,則是逆向把這﹁凝固的瞬間﹂還原到時間大河裡,重新感受其中的喜怒哀懼。

因此我採取了和過往不同的書寫方式,試著去揣摩觀看一張張老照片時腦中浮現的意識奔流。過程中我發現攝影跟小說有若干相似之處,兩者都企圖創造某種逼近真實的錯覺,但事實上所描繪的世界已經悄悄經過轉譯,成為眩惑人心的虛像。由是,循著照片的刺點與靈光前進,我們無疑可以領受到那個時代、那些人物最熱切的感覺,更可以反照自身,看見內心幽微的閃動。

寫作本書期間,我的生活也有些變化,內外部空間都處於混沌摸索的狀態,處處碰壁寸步難行。隨著敘事展開,自己才漸次安住下來,直至完全沉浸其中。這部小說最終成為一場內在生命之旅,完成時身心嚴重透支,情緒卻異常飽滿,像一卷曝光不足又顯影太久的底片,乍看粒子粗糙反差失控,但洗放出來的成果卻完美呈現了拍攝當下的心像,成為我格外珍視的一段創作時光。

這本小說受到許多啟發與幫助,包括長久以來支持我的師長朋友,以及原本並不熟識的前輩們。他們的執著努力令人敬佩,他們的熱心慷慨則使我受惠甚深。感謝謝里法老師發起羅曼‧ 羅蘭百萬小說賞,號召更多人投入對臺灣美術史及前輩藝術家的探尋,也促使我決心完成這部作品;感謝主辦單位巴黎文教基金會,以及評審老師們的肯定,帶給我莫大鼓勵。

感謝簡永彬老師在攝影主題上的啟發。他對前輩攝影家作品的搶救保存與研究發揚,才使得這樣一本小說的書寫成為可能。同時感謝簡老師指出書稿的錯誤之處並提供諸多寶貴意見;感謝達蓋爾銀鹽暗房工作室的陳豐毅老師,讓我重新進入暗房學習專業觀念與技術。

老同學李明倫慨然出借珍藏的萊卡骨董相機,讓我體會到一種理性的、科學式的觀望,乃至於微妙地改變了世界觀,藉此得以稍稍揣摩前輩攝影家們拍攝的心境;感謝P君,我所有的書寫都是在遇到她之後才成立的。她是我最嚴厲的審稿人、最苛刻的編輯、最凶狠殘暴的批評者,作品中若有稍許靈光,更多出於她的發想,她是我的共同作者。

感謝印刻出版社總編輯初安民先生與副總編輯江一鯉小姐總是溫暖地給予我多方支持與協助,以及家鵬在編輯上的用心;也感謝讀者朋友們的閱讀和回饋,讓我有持續書寫下去的動力。

‧摘文

楔子

你喜歡按下快門的輕盈聲響。擦地一聲,這個世界某個瞬間、某一片光影的行進被相機裁切下來,收進充滿魔法般的小暗室裡,封印在底片上。

和單眼相機那種鈍重的快門聲響完全不同,你慣用的萊卡相機只會發出優雅而美妙的快門聲。單眼反射式相機,精巧的偉大發明,將要取代旁軸相機成為主流。這是個聰明的設計,在鏡頭和底片之間安裝一個反光鏡,然後幾番折射到觀景窗,拍攝者就能看到鏡頭捕捉到的影像,所拍即所見。

但是單眼相機也因為多了這片反光鏡,按下快門時為了讓光線進入底片室,除了快門簾幕的開閉,反光鏡也得同時升起,為光線讓出一條通往底片藥膜加以曝光的堂皇通道。

當你按下單眼相機的快門,你聽到的不只是快門簾幕的聲音,更多是反光鏡──該死的反光鏡升起又放下,在相機腔膛裡橫衝直撞發出的巨大噪音,像是永遠聒噪不休的青春期少年。

而且當你使用單眼相機的時候,你永遠無法看到拍下的瞬間,在那一瞬間,反光鏡抬起了,觀景窗裡一片漆黑。哪怕快門只有千分之一秒,你注定要錯失你捕捉的世界,從那個關鍵的現場缺席。

所以你始終喜歡萊卡的旁軸式分離觀景窗。觀景窗和相機鏡頭徹底分開,你拍你的我看我的,雞犬相聞老死不相往來。他們之間沒有反光鏡從中作梗,快門就只是快門,簾幕閃動時觀景窗影像不會被遮蔽,時間的運行不曾因為你的試圖捕捉而中斷。簡單,優雅。

若要說缺點,就是觀景窗和鏡頭看到的景象存在些微視差,並不完全相同。但這對像你一樣熟練的人來說哪裡能算缺點?正因如此,你才能掌握前方影像的全貌。鏡頭外有個人正要走進來,景框邊緣有什麼細微的動靜值得移過去捕捉,這些都是所拍即所見的單眼相機無法察覺並且靈活應變的。

如果你只拍攝景框裡能看到的東西,那麼你一定錯失很多人生的真相。就好像很多人一直誤以為,反光鏡聒噪的聲音就是快門的聲音一樣。



按下快門只是一瞬間的事。

拍照的人和不拍照的人,對時間的感知是完全不一樣的。三十分之一秒是什麼?一千分之一秒又是怎麼回事?拍照的人知道。你從快門鈕傳到指尖的些微震動知道,從快門聲響的長短知道,從靈魂的顫悠知道。

何況三十分之一秒有三十分之一秒的風景,一千分之一秒有一千分之一秒的風景,只要見識過就永遠不會搞混。

千分之一秒,過去只存在想像中的,所謂一霎時、一剎那,如今成為真實,多麼神奇美妙,令人發暈。為了讓快門簾幕能夠準確地開啟千分之一秒,工程師殫精竭慮設計出加減速裝置,打造出能應付數萬次擊發而永不疲乏永遠精密的彈簧。

尤其對從偏僻山村來的你來說,能夠得知千分之一秒的奧祕,是多麼振聾發聵的啟示。

那遙遠的大隘山村,不知時間為何物的小鎮。雖然,你出身的豪族正是大隘最早擁有第一架落地鐘的家族,但對大隘的居民而言,那架只存在於傳說中無從得見的時鐘,就像時間本身一樣神祕而難以窺視。時間,正如豪族擁有的巨大財富、權勢和各種各樣凡庸之人無法想像的珍寶一樣,據說會不時發出敲動心魄的低沉鳴響,宣告著某個慎重時刻的降臨。

時間就是金錢,時間就是文明。要守時!公學校裡的先生曾對童年的你耳提面命。而今你所知曉的遠比先生還多,走得比山村裡的任何人都遠。

底片感光度十二,光圈六點三。豔陽下,你準備好拍攝任何東西,世界充滿新的事物。你轉動旋鈕,將快門調到百分之一秒,決定好曝光時間。

是的,時間就在你的手中。

相簿一 機械之眼

當飛船出現在遙遠的天邊時,鄧騰煇並沒有舉起手上的Nagel Pupille 相機。一部分的原因是,眼前所見的景物,並不構成他那時所追求的「畫意」──也就是如同繪畫般的意境。

所以他只是把身體向後靠在那臺拉風的凱迪拉克汽車上,就像童年時兄弟們朝著樹上成

熟的龍眼興奮攀爬,而他總是在樹下安靜等待。雖然這裡和他出生成長的小山城不一樣,風中帶著濃濃的海水鹹味,但是和摩登的東京街道比起來,霞浦的郊野氣氛帶給他某種兒時回憶般的親切感。

遠處歡迎會場上的人群聽說飛船來了,紛紛翹首騷動詢問在哪在哪,或者興奮地伸手一指歡呼起來。然而日後鄧騰煇回想起這一刻,總覺得那個瞬間是靜默的,每張臉都凝結在最完美的表情上,連風裡的味道都結晶成一顆顆亮亮的鹽粒。

飛船只是薄雲下的一個銀點,如同傍晚早早出現的金星。但在此之前,鄧騰煇早就看過飛船許多次了,在報紙上、雜誌上,還有映畫播放前的新聞影片上。它有著圓柱狀的流線型船身,人們美稱為銀色雪茄,內部是由環狀鋁合金骨架支撐起來的中空空間,猶如一座鋼鐵教堂穹頂。而工人將船體表面蒙布用繩子綁在鋁架上的情景,不知怎麼總讓他想起「臨行密密縫」的古老詩句。

這樣的東西卻能飄浮起來,甚至進行環球飛行,實在太美妙了。

實際看到飛船的印象如何?在他未來的記憶中,飛船如同在寫真上看到的那樣巨大而清晰,煥發著銀白光芒直直朝向自己飛來,遮蔽了整個天空……

那幾天報章上刊出許多飛船飛臨東京的寫真,隅田川上空的、丸之內上空的、日比谷上空的,無處不在,靜靜懸浮不動,彷彿同時出現在每個地方。這些寫真還被印成明信片,做成牙膏和肥皂的贈品。於是乎,他記憶中的飛船也似乎應該用同樣的身姿出現在霞浦上空。

不過他當時不曾拍寫真,因此沒有可資回想的憑藉。為什麼沒有拍呢,就算找不到具有畫意的構圖角度,好像還有一個重要的理由。啊,對了,因為飛船第一次出現的時候根本就沒有往這邊飛來,而是沿著海岸向南方飄然遠去。

咦,不是要在霞浦著陸嗎,怎麼飛走了?同行的景子失望地說。

應該是要先去東京和橫濱巡禮,待會兒才會回來霞浦海軍飛行場著陸吧。和鄧騰煇一起參加法政大學寫真部的龜井光弘說。

遠處的人潮嘩一下騷動起來,鄧騰煇繼續抱胸倚著車子不動。

景子說,看這陣仗真不知有幾十萬人,聽說從東京驛加開的列車班班客滿呢,沒想到大家對飛船這麼有興趣。

這是歷史的一刻啊,龜井光弘說。這次齊柏林伯爵號飛船進行史上首度環球飛行,從美國紐澤西的萊克赫斯特出發,中間只停泊德國菲特列港、日本霞浦和洛杉磯,然後就返回萊克赫斯特,一共橫越大西洋、太平洋和整個西伯利亞,真是一大壯舉。從德國到日本,坐船要一個月,西伯利亞鐵道要兩個星期的行程,飛船不到一百小時就抵達了,人們怎麼能錯過這麼重要的事件!

海軍飛行場旁的歡迎會場已經人山人海,瀰漫著節慶般的歡樂氣氛。景子問說,我們不過去嗎?

不。鄧騰煇說,稍微有點距離才能看到事物的全貌,而且人擠人也太累。

鄧騰煇想拍寫真,然而時近傍晚,滿天灰雲也使光線益發薄弱,相機裡的底片感光度是ASA十二,已經很難曝光了。龜井光弘拿起他的相機幫景子拍了兩張,又幫鄧騰煇和凱迪拉克拍了一張。最後鄧騰煇索性脫掉西裝外套和皮鞋在草地上枕著雙臂躺下,這也被龜井光弘拍了下來。

入夜前飛船終於回來了。只見一道灰影在暮色中緩緩現身,幽暗的形影更顯威勢,猶如一座從天而降的宮殿。

飛船從船首拋下繫繩,地面的兩百名日本水兵抓住一拉,沒想到用力過猛造成船首下沉,眼看要撞在地上。驚呼聲中,船首側面忽然洩出一道水瀑,減輕重量之後隨即平衡好姿勢,緩緩降落在地面上。

萬歲!萬歲!

這是科學的勝利。龜井光弘喊道。

真是自由啊,能夠這樣飛行環遊世界。鄧騰煇在心底默默說道。

接下來的一幕,鄧騰煇他們距離遙遠無由得見,但後來在新聞紙和新聞影片上都看到了。艙門開處,指揮官埃克納博士首先步下階梯,揮手向人們致意。接著他拿起脖子上掛著的一架相機對眾人按下快門,圍繞他的記者們紛紛抓住時機拍攝,鎂光燈此起彼落,打成一個光球。

是萊卡,那麼輕巧的相機只有萊卡。

埃克納博士拿著萊卡面露微笑。

啊,好像天外飛來的美夢似的。景子忘情地說。



怎麼樣,下定決心要買一架自己的萊卡了嗎?龜井光弘趴在地上翻寫真雜誌,冷不防問。

嗯,可是萊卡使用三點五公分小底片,面積只有六乘九底片的六分之一,能放大成精美的作品嗎?

你看過我拍那麼多寫真,還有疑惑嗎?不信的話,聽聽專家的意見吧。龜井光弘把雜誌丟了過來,說德國的保羅.沃爾夫發明了微粒子印相法,只要增加底片曝光,然後縮短顯影時間,就算放到最大的相紙也依然清晰美麗。

鄧騰煇拿起那本早已看過無數次的雜誌說,我還是難以想像。

那就親自試試看啊?

萊卡A的新品就要兩百五十圓,加購外接式測距器還要二十二圓,是我一年的生活費,都可以在東京買一棟房子了。不然你的那一架借我。

不要,萬一弄壞了我也不好意思叫你賠。

那就賣我。

不要。

反正你已經有萊卡C啦,還可以交換鏡頭,把舊款讓給我會怎樣?

這樣我的收藏就不齊了。好啦好啦吵死了,兩百圓讓給你,附送測距器。

中古品還賣這麼貴。

那你走遍全日本去找找看啊。一手交錢一手交貨。

唉。鄧騰煇說,之前不該急著買相機,把存了好久的錢拿去買Pupille,現在重新存錢不知道還要存多久,寫了好幾封信向父親請求,父親都不肯答應。

阿爸在回信裡說教了一番,說到日本讀書難能可貴,要他專心學業,千萬不可玩物喪志。他知道阿爸年輕時為了幫助阿公經營事業而失學,識字有限,早年書信都是擔任北埔庄長的瑞昌大叔代筆,也因此阿爸堅持讓四個兒子都受教育,彌補自身遺憾,當時臺灣人在本島連讀中學都很難,便索性全送到東京來。等大哥、二哥學成回家,就改由他們來寫信。

──近來世界經濟情勢嚴峻,前幾年鈴木商店倒閉事件幾乎拖累臺灣銀行破產,又值世界金融大恐慌之際,各項事業推展不易,煇兒更應體悟時局艱難,自我約束砥礪。寫真固為正當嗜好,休暇時宜多為之,唯不必追逐時髦,以為非某某機種不可……鄧騰煇讀到這裡時差點笑出來,他知道騰釬二哥自己是東京美術學校畢業,所以骨子裡幫寫真說話。二哥把書信內容潤飾過了,也不時引經據典一番,但騰煇能夠想像阿爸說話的語氣,溫厚中必然帶有些許無奈。

萊卡絕不只是尺寸縮小的相機,更不是玩具,而是觀看世界的全新視野!龜井光弘躺倒在榻榻米上,雙手高舉雜誌,正經八百地宣告著。他說用十個月的生活費買到人類最新的視野,太值得了!

可惡!鄧騰煇把雜誌丟在他身上。

好痛……龜井光弘仰起頭看著鄧騰煇,賊賊一笑說,用最摩登的相機來拍那些摩佳,可是會上癮的喔。

鄧騰煇憋著一肚子悶氣,他實在很想要,而且越是無法買就越想買,只好不斷拿出各種質疑來抵擋。萊卡真的如人們說的那麼好嗎,那也可能只是商人推銷的噱頭而已,真的有那樣的價值嗎?

別再酸葡萄啦,少爺!



鄧騰煇躺在熄燈後的榻榻米上想著,自己究竟為什麼對寫真如此執著?

他還記得童年時拍的兩張寫真,都是瑞昌大叔拍的。第一張是家族裡的七個孩子,全都還留著清朝人的髮辮─直到他六歲那一年,總督府厲行斷髮放足的風俗改良,他們才都改剃成平頭。

拍攝前瑞昌大叔再三交代,曝光時絕對不能動,就算身上很癢也要忍耐,否則就會拍攝失敗。騰煇坐在正中間,看著大叔鑽進相機後面的黑布中,彷彿鑽進一個暗藏祕密的世界,忽然覺得眼睛癢起來,很想趕快抓一下,但又不知道究竟已經開始曝光了沒有?好不容易忍到大叔從黑布中鑽出來,正覺鬆了一口氣,大叔卻忽然抓著快門線喊道:開始!騰煇頓時嚇得渾身緊繃,因此寫真洗出來之後,只見他雙手緊緊按著大腿,眼神迷離,透露著其他孩子

所沒有的深思表情。大人們都說,這孩子將來一定最有出息,可以做個學問家。

另外一張寫真是在兩年後拍的,高齡八十六歲的阿婆太(曾祖母)端坐正中,阿公和阿婆分坐兩旁,第三、四代中還未成年的孩子們前後環繞,或站或坐,這時他們全都剃著大平頭,已經入學的穿上和服及木屐,與前一張寫真猶如不同的兩家人。

小弟騰駿拍第一張寫真時才剛出生,由十多歲的小叔瑞鵬抱在懷裡,閉著雙眼睡著了。拍第二張時兩歲的騰駿自己坐著,但還沒有定性,根本不曉得「不許動」是什麼意思。當瑞昌大叔喊道「開始」的瞬間,他歪起脖子伸手到背後搔癢,於是在寫真上留下了一顆正在旋

轉的模糊臉孔。奇妙的是,這成為日後家人們看這張寫真時的重點,每次一拿出來,所有目光就被那唯一的動態所吸引,彷彿當時所有人正襟危坐、大氣不喘一下,都是為了陪襯那孩子在鏡頭前留下扭頭抓癢的姿態。

這個是騰駿呀,都看不出是哪家孩子了。阿姑和伯姆們總是咯咯笑著指認。

鄧騰煇記不得騰駿小的時候究竟長得什麼樣子,偶爾甚至覺得,弟弟就是這樣,像是被筷子夾了凹痕的粄圓似的。真難想像,這樣的弟弟也已經來到東京讀中學,此刻就在隔壁房間安睡著。

讓鄧騰煇忘不了的是,當他不由自主地尾隨大叔走到暗房時,大叔竟破例讓他進去。在此之前,沒有任何一個孩子獲准進入這個神祕的禁地。如今他已記不得所有細節,但第一個鑽入腦海的是那股刺鼻的醋酸味──一股他往後一生中只要聞到就會備感安心熟悉的特殊味道。第二個印象是那塊擋在蠟燭前面當作安全燈的德國進口紅玻璃,大叔交代他千萬別碰,萬一打破的話很昂貴也很難買的。

幽暗斗室,閃爍的紅色燭光,一罐罐不明藥物,還有揮之不去的醋酸味,使得暗房就像一個炮製神祕法術的地方。年幼的騰煇沒有轉身逃走,是因為被大叔竟然在施妖法這樣的念頭嚇傻了。

暗房的一切都是科學。大叔熟練地打開瓶罐,用鐵匙挖出晶粒或粉末,像配藥一樣仔細秤準重量,再倒進水盆裡融化。他果然念起咒語般一一指點藥品,碳酸曹達、亞硫酸曹達、依侖、海特路幾奴、海波、赤血鹽……按照一定比例配製,在固定溫度下,用同樣時間就會得到一致的化學反應,你可以見識一下科學的神奇之處。

等大叔把玻璃底片沖出負像,拿到戶外對著光一看,笑說騰駿這孩兒亂動啦。騰煇看著灰黑乳白的影像,上面隱約能夠看見人影,但黑白顛倒陰森詭異,好似中元節時慈天宮前青面獠牙的大士爺像,怎麼也看不出誰是誰,更不懂大叔怎麼看出騰駿亂動了。

經過一夜定影,隔天早上大叔把塗了藥膜的相紙貼在玻璃底片上,放在天井裡曬太陽。大叔抬頭看看滿天灰雲,說這下得曬上大半天囉。

大叔離開之後,鄧騰煇還一直蹲在玻璃片旁觀看良久,卻怎麼也參不透其中奧妙。最後大叔把曬好的相紙取下,仍是一張白紙,沒有任何神奇之處。然而當相紙一放進顯影的金水裡,空白紙面上就迅速浮現出影像─原本藥膜應該朝下放進金水的,瑞昌大叔為了向他展示,刻意把藥膜朝上讓他看見顯影過程。

紙上先是浮出墨黑色塊和線條,很快連綴成人臉和身影,越來越清晰。阿公!阿婆!這個是我!騰駿的頭亂動了!鄧騰煇驚訝地看著熟悉的親人影像從無到有浮現,比他能夠想像最神奇的所有法術都還要神奇,不由得叫了起來。

然而令他驚恐的是,紙上的人們像是在瞪著自己,包括那個騰煇也是。騰煇霎時想起幫他們家蓋房子的泥水師傅阿喜兄說,寫真會攝走人的魂魄,讓人變瘦,看來是真的。

這是光的繪畫。大叔瀟灑地一笑,以前的人用筆作畫,現代人用光作畫。人畫得再好,總有不像的地方,但是光的畫就和真的一模一樣。只要你學會寫真術,你就比世界上任何一個畫家還厲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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