項元汴項聖謨收藏暨書畫市場探析

明人收藏清翫、品賞物趣是一種普遍的時尚,堪稱全民運動,並有書畫船的風流雅事,主人家將書畫藏品置於舟舫上,可偕友觀賞、創作書畫、遊覽山水美景。隨著書畫收藏風尚熾盛,買賣交易市場活絡的情況,與今日相較亦不遑多讓,張岱記西湖「昭慶寺兩廊故無日不市者,三代八朝之古董,蠻夷閩貊之珍异,皆集焉。」有買賣商機就會伴隨著作偽造假的情形,古今亦然。明人的造偽之術,可說是無所不用其極,如沈德符所見「吳門新都諸市骨董者,如幻人之化黃龍,如板橋三娘子之變驢,又如宜君縣夷民改換人肢體面目」,「骨董自來多贗,而吳中尤甚,文士皆借以餬口」。

喜好收藏鑑賞的人,身分不限於富商巨賈、官宦士子、書畫名家,還包括一般市井小民,甚至於奴僕。沈春澤為《長物志》作序時提到「近來富貴家兒與一二庸奴、鈍漢,沾沾以好事自命,每經鑒賞,出口便俗,入手便粗,縱極其摩娑護持之情狀,其污辱彌甚。」便說明這種,人人皆熱衷於收藏的盛況。





項氏家族的收藏

明人收藏風鼎盛,尤其江南富庶地區收藏家輩出,有華夏、王世貞、項元汴、董其昌等大家。在這幾位明人收藏大家當中,最重要的莫過於項氏家族,以項元汴(1525~1590)為首的累世家藏,冠於江南,可和元代倪瓚的清閟閣收藏相比,據王世貞《國朝叢記》載項家為全國排名前十七大富豪,財貲又以古董字畫為最。項元汴,字子京,號墨林居士,又號墨林子、墨林嬾叟、墨林外史、香巖居士、南華仙史等。項元汴因得一鐵琴,上有「天籟」二字,便以此命名藏賞書畫樓閣為「天籟閣」。姜紹書談及項元汴收藏「生嘉靖隆慶之世,資力雄贍,享素封之樂,出其緒餘,購求法書名畫及鼎彝奇器,三吳珍秘,歸之如流。」項家的收藏其中一部分得自於文徵明、文嘉、文彭父子,無錫收藏名家華夏等人,匯集了吳中地區的藏品精華。

龐大的收藏品,須有鑑識眼光方能確保收藏品質,系統化的整理編碼以利管理。在鑑賞眼光上,除了項元汴本人的鑑賞眼力,文氏三父子亦為其鑑賞團軍師。在眼力功夫上,據《東圖玄覽》的記載,項元汴在與詹景鳳的談話中曾批評同為收藏家的「王氏二美則瞎漢,顧氏二汝眇視者。」王世貞、王世懋兩人是瞎眼,顧從德、顧從義兄弟是近視眼,只有文徵明具有雙眼,可惜文徵明已死,現在全天下,就我和你(詹景鳳)是有眼睛的了!當然,稱讚詹景鳳有眼睛,是客套話,實際上是誇耀自己的鑑賞眼力為天下第一。
收藏的編碼系統是為一大學問,項元汴有著自己專屬一套,以千字文為書畫編號的系統,取自《千字文》「天地玄黃,宇宙洪荒……」內文字,編號文字大多書於畫幅右下角或卷後題識,如:台北故宮藏趙孟堅〈水仙卷〉為「黃」字號,武元直〈赤壁圖卷〉為「譏」字號。除了千字文編目,另有以其他字與數字編目,如:「飫」字號的王羲之〈此事帖〉,「三」字號的錢勰〈先起居帖〉。


收藏家的另一身份——古董商?

項元汴在編號的同時,也會在部分書畫名蹟上標注其價錢,通常記寫於後跋中。法書作品最高價者為王羲之〈瞻近帖卷〉「其值二千金」,後張覲宸記語「萬曆四十七年,仲秋三日,以二千金購於墨林之子元度者。」依明人沈榜《宛署雜記》等資料文獻,當時正七品官俸祿為年薪45兩白銀,米價為金一兩可買十石米,可換算成今日的944公斤,一家五口人可吃超過二年了!明代通俗小說《三言》記有「在墳邊左近,有一所空房要賣,只要五十兩銀子」,「施小舍人急於求售,落其圈套,房產值數千金,郭刁兒於中議估,只值四百金。」可見當時的二千金,足可購買現今一幢高級地段的別墅豪宅!第二高價者為懷素〈自敘帖〉「唐僧懷素草書自敘帖真蹟。明墨林山人項元汴珍祕。其值千金」;第三高價者為馮承素摹〈蘭亭帖卷〉「原價五佰五拾金」。另有王羲之〈平安何如奉橘帖〉「宋御府珍祕晉右軍將軍王羲之平安何如奉橘帖,明檇李墨林山人項元汴鑑賞,才字號,其值二百金」,「萬曆四十七年季冬十有五日,以三百金購之項玄度,張覲宸識。」趙孟頫〈書道德經卷〉「其值七十金」,虞集〈書虞文允誅文賦卷〉「購於無錫華氏,用價五十金」。

繪畫作品以仇英〈漢宮春曉卷〉「值價二百金」居首位,其次為金武元直〈赤壁圖〉「其值壹百五十金」,另有唐尉遲乙僧〈畫蓋天王圖卷〉「其值四十金」,宋人錢選〈山居圖卷〉「原價三十金」、黃筌〈柳塘聚禽圖〉卷「原價八十兩」,元趙孟頫〈甕牖圖〉「原價五十兩」等。




據標價的情形,可知當時市場行情、作品的售價及轉賣、流通的價格。當然作品價位的高低與藝術表現、保存品質、尺幅大小、審美風尚、時代珍稀皆有所關。據項元汴的收藏,或可推及當時藏家重法書甚於畫作,這與今日市場上書法作品價格低於繪畫作品的狀況大相逕庭,推測這和當時印刷術不若今日發達,法書的流通、可見性較低有關。

然而,標注價格這樣的行徑作為,不免令人懷疑項元汴是收藏家,也是古董商?朱彝尊《曝書亭書畫跋.書萬歲通天帖舊事》記項元汴「所居天籟閣,坐質庫估價。海內珍異,十九多歸之。顧嗇于財,交易既退,予價或浮,輒悔,至憂形于色,罷飯不噉」,天籟閣是為項元汴進行書畫交易的場所,如果交易失敗或是買貴的話,常常悔恨不已,甚至吃不下飯!這時,兄長項篤壽會去詢問「弟近收書畫,有銘心絕品,可以霽心悅目者乎?」項元汴就將買貴的物件轉賣給兄長。又,文彭曾寫信給項元汴「四體千文佳甚,若分作四本,每本可值十兩,其文賦因止欠佳,故行筆澀滯耳!雖非佳品,然亦可刻者也。」這樣的作法,簡直是在建議項元汴該如何做生意,也反映出因為書畫市場的活躍,將原本一套的作品拆件分售好牟利賺錢。

有研究指出項家曾以經營當舖致富,亦因為這樣的身分背景,使人懷疑項元汴是否有可能經營以買賣性質為主的生意,學者鄭銀淑則認為項元汴經由收藏買賣字畫,而賺取更多財富。這裡必須要說明的是,藏家與古董商的不同,藏家重在收藏保有作品,古董商則重在交易買賣。就書畫買賣層面而言,項元汴是否曾親手將書畫作品轉賣給胞兄之外的人,目前雖沒有直接證據,但在身為鑑賞家、收藏家的同時,是否有可能另為古董商呢?此中頗有值得玩味之處,並有待更多的研究發現,以還真相。


占有慾的滿足──收藏印記

除了在作品上題跋、編號與標注價格,也可以看到項元汴在其上鈐有各式收藏印。對於收藏家而言,鑑藏印章可作為書畫真偽的徵信物件之一,而在自己所藏的書畫作品上鈐蓋自己的收藏印記,一方面經由郡望堂號、閑章雅名,表述心志,另方面可證明這是經自己收藏過,有著「過眼即我有」的心態,或許這也是種占有慾的表現吧!
台北故宮的書畫作品上出現過項元汴的收藏印共達98方,項聖謨為66方,項氏家族共計190餘方。在歷代私人收藏家中,項元汴、項聖謨祖孫二人無疑是收藏印數量之冠亞雙雄。從鑑藏印的數量多寡,似乎也可一窺項元汴對某些作品寶愛珍視的程度,例如唐代盧鴻〈草堂十志〉上鈐有近100多方印,懷素〈自敘帖〉亦高達70多方,黃庭堅〈書松風閣詩卷〉有40餘方。如果說清高宗乾隆喜好在書畫收藏品中蓋滿收藏印記,飽受後人詬病,那麼項元汴即是開此風的老前輩。

不論是多珍貴的書畫名蹟,對於收藏家言,只要是我「自己」的收藏物,就是我的,是一種私有的資產財富,並不會有現今珍貴文物是公共文化財產的觀念,所以不免在自己所寶愛的書畫名蹟上蓋滿印章,使得作品本有的視覺畫面有所破壞。而項元汴喜歡在書畫名蹟上鈐蓋多方收藏印及標寫價格的行為,就曾遭致姜紹書於《韻石齋筆談》嚴厲批評:「每得名蹟,以印鈐之,累累滿幅,亦是書畫一厄。譬如石衛尉以明珠精鏐聘得麗人,而虞其他適,則黥面記之。抑且遍黥其體,使無完膚,較蒙不潔之西子,更為酷烈矣。復載其價於楮尾,以示後人,此與賈豎甲乙帳簿何異。不過欲子孫長守,縱或求售,亦照原值而請益焉,貽謀亦既周矣。」認為他的舉措破壞書畫名蹟的原貌,並讓書畫作品猶如帳冊。

項元汴的收藏,在他過世後,大部分藏品流入六子(項德純、項德成、項德新、項德達、項德弘、項德明)手中,後傳給孫子項聖謨。順治乙酉(1645),清兵入嘉興之地,「項氏累世之藏,盡為千夫長汪六水所掠,蕩然無遺」,項聖謨於〈三招隱圖〉畫上自題「閏六月廿有六日,禾城既陷,劫灰熏天,余僅孑身負母并妻子遠竄,而家破矣。凡余兄弟所藏祖君之遺法書名畫,與散落人間者,半為踐踏,半為灰燼。」談到家族累世收藏在國破家亡之際流散的情形。因戰亂而散落的諸多收藏,之後輾轉為清初收藏家梁清標(1620~1691)、安岐(1683~?)等人收藏,後多流入清宮內府。如今存世者,主要收藏在台北、北京故宮二院,其餘則流散在海內外博物館及私人藏家,據徐邦達《古書畫過眼要錄──晉、隋、唐、五代、宋書法》,天籟閣的舊藏品就有74家129種之多,而這些藏品亦絕大部分都仍存於世。

時光荏苒,天籟閣業已荒廢,風光不再。在歷史的洪流中,項元汴是單獨一人,生命有限,即使是家族命脈的延續,亦渺小的猶如滄海一粟,珍貴的書畫文物在兵馬倥傯間流散四逸。然而,藉著珍貴名蹟的流傳,那些為己私之物憑證的「收藏印」,讓藏家的生命得以延續,被記憶被傳誦,若宏觀地以歷史文物保存的觀點看項元汴的收藏,收藏亦是種不朽功業,其功績偉巨,遺福後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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