玩物因緣95年:追憶王世襄

中國當代著名的學者、收藏家與文物鑑賞家王世襄,於年前病逝北京,享年95歲。作為文化的守護者,他在戰後出任清點文物機構的要職,搶救重要國寶,使之不致外流。作為研究與鑑定文物的學者,他在繪畫、家具、建築、傳統工藝、民間遊藝等皆有精深造詣,《明式家具研究》一書問世,奠定他在國際學術的地位,被稱為繼郭沫若的青銅器、沈從文的服裝史之後,中國古代文化研究的第三個里程碑。經常被人們稱為「京城第一大玩家」的王世襄,玩即學,學亦玩,是他賞玩文物的境界,但是要「玩」出前無先輩之論、後無來者的世紀絕學,百年僅有一人。

中國第一玩家─王世襄,2009年11月28日9時25分病逝於北京,享壽95歲。 儘管他的遺體隨即在隔日進行火化,但人們對他一生孜孜於「玩物」而不改其志的研究奉獻精神,卻沒有因他的肉體在烈火中灰飛煙滅而消失,反而更加懷念他率性任真的玩家風範。





追繳流散國寶不遺餘力

王世襄的出身儘管算不上家世顯赫,但祖上三代皆屬書香門第,卻是毫無疑義的。他的伯祖父王仁勘是光緒丁丑年的狀元,父親王繼早年曾留法,與故宮博物院院長馬衡是南洋公學的同學,民國時期亦曾出任駐墨西哥、古巴等國的公使。少年時期無憂無慮的生長環境,讓王世襄逐漸「養」出「玩」物的嗜好,彼時不僅家中有私塾老師教授經史詩詞,奠定他深厚的文史基礎,同時由於小學與中學皆就讀於美國人所興辦的學校,因此能說一口流利的英語。考入燕京大學後,王世襄「燕市少年」的玩家習性似乎更加鋒芒畢露,不僅初修醫預科的成績幾近「滿江紅」,而被迫得改修文科才勉強保住學籍,甚至在文學院修課期間,王世襄還有過臂上架大鷹、懷裡揣蟈蟈罐進入教室上課的驚人舉動,期間一度因蟈蟈的鳴叫聲過度喧擾,而引起授課老師鄧之誠的惱怒,遂將他趕離教室,這樣的畫面不禁令人莞爾。

走過年少輕狂,1939年王世襄敬愛的母親過世後,他倏忽體悟自己一事無成,萬分愧對母親,從此收起玩心,並於同年考入研究院,專心於學業,也開啟他學術上的研究道路。其實,王世襄的年少生活儘管我行我素,但血液裡卻流淌著大是大非的民族氣節。舉例來說,1945年王世襄在馬衡與梁思成的共同推薦下,擔任重慶國民政府教育部所轄之清理戰時文物損失委員會的平津區助理代表時期,前後就參與了六批重要文物的搶救和接收工作。




其中,諸如任職禪臣洋行經理的德籍商人楊寧史,利用淪陷時期在河南等地收購的古代青銅器127件和古兵器136件、曾任袁世凱大總管的郭寶昌觶齋藏瓷422件、末代皇帝溥儀存於天津張園保險櫃中的珍貴文物共計21匣1,085件、一度被日本偽滿州國定為國寶之原屬「存素堂」朱啟鈐購自恭王府舊藏絲繡珍品約200件、美軍德士嘉定少尉非法接收日人原田與稅田贈予美軍的宋元明清瓷器50件、以及被日軍運往東京的嘉業堂劉承幹(劉墉之孫)所藏善本在內的古籍共3萬4,970冊。這批珍貴文物包括戰國〈宴樂漁獵攻戰紋青銅壺〉、北宋〈汝窯青瓷〉、宋高宗書馬和之畫〈後赤壁賦圖〉、宋〈緙絲崔白「三秋圖」〉等大陸一級文物,如今能安然保存於北京故宮繼續供後人觀賞,全賴當初王世襄的積極任事,否則這批國寶恐怕早已流落市場任人就地喊價。


明式家具研究的一代宗師

提起王世襄,最容易讓人產生聯想的第一印象,大概非明式家具研究莫屬。王世襄投入明式家具的研究時間,至少就花了二、三十年的功夫,他對家具研究的態度首重實物的鑽研,研究動機的濫觴則為就讀大學時期,因一位任教於輔仁大學的德籍教授艾克醉心明式家具的影響,頓然引動他對家具的研究興趣。

1945年對日抗戰勝利後,從四川返回北京的王世襄,一方面利用自己微薄的收入,開始物色明代家具的系列收藏,另一方面則透過自己的收藏,以及眼睛所能見到的家具實物進行比對研究。不過比較特殊的是,王世襄除了必要的文獻資料收集外,最扎實的硬底工夫,就是不惜移樽就教地向北京魯班館的老師傅請益學習。根據王世襄的好友朱家溍生前的回憶:「世襄十分重視木工技法,和保存在匠師口中的名詞、術語,因為這樣的活教材是不可能在書本中找到的。他和魯班館的老師傅們交上朋友,恭恭敬敬地向他們請教,面對著不同的家具,一個個部位,一樁樁造法,仔細詢問,隨手記在小本子上,回家再整理,不懂則再問再記,直到了然於心。」正是這股追根究柢的精神,終讓王世襄對古代家具的榫卯結構藝術如數家珍,甚至他還能輕鬆地拆解和重組自己所藏的明式家具。

王世襄蒐集明式家具的形象,也是令人印象深刻的。1949年他結束為期一年的美加考察旅居生涯回國後,一有空閒,他總是騎著一台腳踏車在京畿近郊的通州、寶坻、涿縣等舊家具市場或古玩鋪尋覓家具的蹤影。一旦有所斬獲,那些如今看來價值不菲的明式家具,竟都是靠他自己架在自行車後的貨架上,一手控制把手、一手扶著家具,一件一件慢慢扛回芳嘉園小院的宅邸。事實上,到過芳嘉園小院拜訪的文物圈同好應該都知道:「那些本該陳列在博物館中的精美明式家具,竟然是擠在一堆,高條案下面是八仙桌,八仙桌面下是矮几,一層一層套著。光滑而顯露木紋的(黃)花梨長方桌上,放著瓶瓶罐罐,吃剩的麵條,半碗炸醬。紫檀雕花、編籐面的榻上堆放一些被耨,就是主人就寢的地方。」

身為研究明式家具的一代宗師,有誰想到他的日常生活竟是如此隨興,這也讓人很難想像,他的研究專著包括《明式家具研究》與《明式家具珍賞》,如今不僅已擁有英、法、德等國的譯本,同時這兩本書的學術價值,亦可謂20世紀的藏家們重新認識明式家具工藝成就的重要參考範本。更令人欽佩的是,就在王世襄因明式家具研究載譽國際文博界的同時,他竟然只以市場行情的十分之一價格,逕將收錄於《明式家具珍賞》的79件家具,轉售給香港富商莊貴倫,而且唯一的條件就是莊先生必須再將所購家具全數捐贈給上海博物館,這也是上海博物館「中國明清家具館」藏品中最龐大的一批受贈來源。而王世襄也利用這筆金錢,在北京買了公寓,而搬離他居住約80年的芳嘉園小院。


練就一雙火眼金睛

王世襄生前接受媒體採訪時嘗言,礙於經濟所限,對於書畫、瓷器、玉器、青銅器等品項,他都不敢過度奢求。「只是用幾元或一、二十元的價格,掇拾於攤肆,訪尋於舊家,人捨我取,微不足道。我過去只買些人捨我取的長物,通過它們來了解傳統製作工藝,辨正文物之名稱,或是坐對琴案,隨手撫弄以賞其妙音,偶出把玩藉得片刻清娛。」這或許不是王世襄的自謙之詞,而正是他憑恃自己所練就的一雙火眼金睛,在能力範圍內一點一滴攢回自家珍寶的方式。珍寶在王世襄那個年代不一定即與高價劃上等號,重點是必須具有一雙過人的眼力,才能在真贗混雜的市場裡淘沙撿金。王世襄的收藏心法就是:憑直覺、見實物、用心體悟感性之美、真切搞清楚器物的肌理和內部構造、以及研讀相關文獻資料等四個步驟的綜合研判,故他所收藏的器玩,儘管多出自攤肆之物,但每一件都是清雅精美的「長物」。

從不承認自己是收藏家的王世襄,骨子裡卻深植收藏家遇到心儀之物希冀得之而後快的「劣根性」。例如20世紀50年代初,王世襄在通州一處回民老太太家中瞥見一對杌凳,杌凳的籐編軟屜雖已破損,但並沒有傷及筋骨,王世襄細看之後心生歡喜,遂急忙向老太太詢問價錢,老太太嘴中才吐出:「打鼓的給15元,我兒要賣20,所以……」話還沒說完,王世襄立刻掏出20元作勢要買,沒想到老太太卻突然反悔說:「價錢夠,也得等我兒回來!」就這樣等到天黑,老太太的兒子始終沒有進門,王世襄只好帶著悵然若失的心情騎車返回北京。兩天之後,心中掛念著杌凳的王世襄又到通州,然而令他難以置信的是,眼前的杌凳竟已然以40元的價格,被打鼓的王四買走且置於掛貨鋪的門口。40元王世襄還是付得起的,但湊巧那天他並沒有帶那麼多錢,杌凳就這樣又在王世襄的面前溜走,一年多以後,當杌凳終於被王世襄追到手後,他所付出的400元價格竟已是當初的20倍。


儷松居見證鶼鰈情深

還有一件購琴的往事也是讓收藏界津津樂道的佳談。王世襄與夫人袁荃猷鶼鰈情深是眾所周知的美事,王夫人袁荃猷深諳音律,14歲與古琴名家汪孟舒學藝,後又經古琴大師管平湖的指導,琴藝更加精進。王世襄雖然也研究中國古代音樂,但總是樂於陪伴在夫人一旁當個知音人,甚至以「琴奴」自稱。1946年春天,夫婦倆為了求得一張好琴,特地委請汪孟舒一同前往拜訪古琴名家錫寶臣的孫子章澤川。章澤川當時在西單商場開設書店,深知汪孟舒與其祖父錫寶臣是多年琴友,鑑於這份情誼,遂慨然將王世襄所欲求購的唐代〈「大聖遺音」伏羲式琴〉大方割愛。只是王世襄夫婦當時的經濟情況並非寬裕,夫人袁荃猷為此還特地拿出三件壓箱首飾以及日本版的《唐宋元明名畫大觀》換得黃金五兩,再添加王世襄母親所遺贈的翡翠戒指三枚一併作為酬金,真可謂「傾其所有」換了此琴。難得的是,章澤川亦未衡量雙方價值是否相當,全然以一個情字,使雙方交易順利完成,也留下一段令人稱許的收藏佳話。

2003年秋天,與王世襄結褵60年的夫人袁荃猷撒手人寰,王世襄悲痛之餘,乃將他們夫婦共同珍藏的「儷松居長物」交予中國嘉德拍賣,結果143件拍品悉數成交,不僅締造人民幣6,301.4萬元的成交總值,同時最受他倆珍愛的唐代〈「大聖遺音」伏羲式琴〉也以人民幣890萬元創下當年古琴拍賣的最高成交紀錄,由此可見王世襄的鑑藏品味確實普獲收藏圈的高度認同。6年過後,深居簡出的王世襄終於能在天堂再度與夫人聚首,回首人世間的種種過往,他倆對文物收藏「由我得之,由我遣之」的豁達心懷,委實令人欽佩與懷念。

【典藏古美術2010年01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