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們的美麗與憂愁

楊凡,香港導演,活躍於兩岸三地藝文界,曾從事美術、音樂、舞蹈、攝影及電影等工作。他將數十年來與名人、巨星來往的互動細節,寫成新書《楊凡電影時間》(臺北商周出版),這是其中精彩一章

她帶著兩個女兒到歐洲。先是羅馬,然後佛羅倫斯,接著威尼斯,最後在巴黎住上一個禮拜或十天,然後回香港出席自己的新書發表會。替她屈指一算,在巴黎的時分,正好另一位同期的息影美人鍾小姐也在花都。她們會見面嗎?不太可能。因為經過許多不是銀幕上卻又真正刻骨銘心的變幻,已令鍾小姐變得近乎閒雲野鶴,來去如風。
回想起八○年代初的某個冬日,收到臺灣《時報周刊》總編輯簡公的長途電話,說是請我替鍾楚紅拍個過年封面,是鍾小姐指定的。那時的鍾小姐,方才拿下亞太影展最佳女主角不久,又拍了幾部非常賣座的電影,被譽為香港的瑪莉蓮夢露,在臺灣更是紅極一時。至於我,則是拍了那麼多年的照片與封面,還是第一次由權威的老總親自來電,有某某大明星指定要我為她拍照。而我居然從來沒見過她,應該說她的真人。心中自然有些飄然的快感。
其實在七九年鍾小姐參加香港小姐選美,大家就已經留意到她。那時的選美可是件大事,美貌與智慧並重,收視率爆棚。那時參賽的諸多美女,不是自信超標就是後臺強硬,忽然看見一位清新完全不造作的女孩,穿著高跟鞋在舞臺上不自然地走著,就更加我見猶憐。入圍了前十五名,竟然喜極而泣,真情流露。總是希望這位沒有任何後臺背景的女孩能贏出個什麼名堂,算是替天真弱勢者出口氣,孰知三甲不入。卻沒想到數年後,她憑著個人努力與不斷自我增值,竟然也加入了強勢美女行列,一直延續至今。
記得拍照的那天,借用了胡樹儒的Hong Kong Films在干德道的攝影棚,信不信由你,在那偌大的攝影棚,只有鍾小姐、我和我的助手三人。鍾小姐的髮型與化妝完全自己親自上陣,我替她借了一套Jenny Lewis粉紅亮片晚裝,放了音樂,就開始啟動快門。那時的拍照工作,似乎有種親密的感覺,你和模特兒都好像是朋友一樣,大家很舒適地在一起相聚,然後在模特兒最自然的一剎那,把她收進底片裏。Intimate is the word。很多時候自我慶幸,在還沒正式需要適應目前攝影隊的大場面之前,在電子攝影還沒正式取代底片之前,我已正式從攝影界退休。當時在唱片公司做事的林子祥前妻吳正元女士最喜歡找我拍唱片封面,她說我的照片很簡潔,拍好了就可以用,不用給美術、設計、服裝、髮型等等費用。哦,原來如此。
我的相機是Hasselblad,不是自動的那款,配帶著自以為拍攝人物最佳的一五○鏡頭,加附全身八○妙鏡,另外準備了三個底片盒,一般經驗來講,都足夠應付換片時間。記得很清楚,那天放著葛麗絲瓊斯的Disco版「玫瑰人生」。很奇怪,在按下第一道快門鈕時,就有一種無名的電波,讓我不停地按下快門,而她的眼神與身體語言,就隨著那快門的聲音釋放出不同的樂章。從來沒有遇到那麼喜愛鏡頭的女人,也沒遇過那麼令鏡頭喜愛的女人。
你可能會說,那有什麼了不起,隨歌而舞,搔首弄姿,是謀殺底片的基本條件。但是你忽然又會發現,在鍾小姐脫離那招牌電眼式笑容,心情靜若處子之時,那半垂的眼瞼,那微開的口角,也都會令你不斷閃動快門。挑選照片自是難題,因為每一張照片只有兩個字形容:美麗。研究之下,我發現鍾小姐上鏡的絕對祕訣:你必須和攝影機親密言語,當你每聽見一聲「卡嚓」聲,就要用身體語言與它對話,當然這身體語言最重要的就是眼和嘴。你說,那遇上十幾架攝影機怎麼辦?是否會怯場?那更是求之不得,這種對話不就成了協奏曲或交響樂。當然你可決定這是「田園」、「英雄」,抑或是「皇帝」。
另外一個鍾小姐美麗的訣竅就是「隨意」,也就是「自然」。無論事前做了多少準備,只要到了攝影機前就要完全放鬆。通常她只會望一眼Poloroid就夠,不會在Poloroid上吹毛求疵,因為她知道研究得太多就沒那「神韻」了。有次Maggie(張曼玉)和她一起拍海報,張小姐非常認真培養情緒,拍出來也確實交足功課。但是輪到鍾小姐出場,她把頭髮弄得像稻草亂糟一團,一件over size黑色大衣披上,不到五分鐘,也交了功課。張小姐看了,馬上認輸。那個年份,兩位小姐不知是否因為拍我電影的緣故,親得像姐妹一般。
除了上述幾點美人照的訣竅之外,還有一點鍾小姐可以教你,但是學不學得來,就是你的事了,那就是「內涵」。那是什麼?古代就是琴棋書畫,現代則更加複雜,包括上博物館、聽政論節目、看碧娜鮑許及藝術電影等。不須照足美人的菜單,學到了一半,就已能保證相片出來令人另眼相看,氣質至上。
記得有年復活節前後,與鍾小姐及葉蒨文在紐約相遇,除了去Barneys及Bloomingdale掃貨之外,鍾小姐還找我陪她去不同的美術博物館。她逛美術館也是挺花時間的,絕不走馬看花,一幅畫前遠看近看,再左右走動,像是巴不得把這幅畫搬回家中似的。抑或是她故意擺了那麼多姿勢,讓其他觀賞者把她也入畫?有人可能說,如此這般,是否造作?我則說:你作給我看。鍾小姐當年看博物館及閱讀英文《南華早報》的習慣,曾被某些自視為高等文化人士引為話題。我卻不以為然,這種上進的舉動,怎樣也輪不到所謂高等教育者調侃。其實我對鍾小姐那種自食其力、自我修煉的人生態度,非常佩服及尊敬。
試想,當年一個弱小女子,為了得到某些認同,在沒有任何背景的支持下,參加香港小姐選美,求一個出頭的機會。英雄不論出處,愈受過苦難就愈發受人敬佩,尤其是漂亮女孩並沒利用天賦本錢走捷徑。
紐約掃貨的結果是我買了一件黑色Marithe & Franscois Girbaud的夾克。後來鍾小姐借去拍戲,結果《秋天的童話》由頭到尾都穿著那件。
於是我們終於在大銀幕上合作。這是部隨意改編自希區考克《迷魂記》,片名卻沿用英格麗褒曼與葛雷哥萊的《意亂情迷》。鍾楚紅飾演兩個不同的金露華,國色天香,活色生香,把男主角張學友迷得團團轉,分不清哪個鍾楚紅才是真的鍾楚紅。那個年份可真是屬於鍾小姐的,幾乎每個月都有新片上映。賣座破紀錄的《秋天的童話》也是那年推出,然而鍾小姐最賣力宣傳的卻是唯我獨尊的冒牌希區考克。當初鄭大班的《花花公子》刊登泳裝封面,只刷一版,四萬本二十四小時售罄,破了出版紀錄。A貨希區考克的午夜場三天預售票,亦一日清空。
我暗自偷笑,一九八七年不單是鍾楚紅的,也是我楊凡的。誰知影片午夜場一上,噓聲四起,驚心動魄多於意亂情迷。觀眾看不懂。發行商馬上漏夜找了張學友補拍一個看得懂的Ending。唉,其實觀眾要懂就懂,不懂你怎樣說他都不懂。我只有把影片收起來,連電視DVD都絕緣,打個電話給男女主角道歉,浪費了他們寶貴的光陰。但令我感動的是,男女主角居然義薄雲天,還去了臺灣宣傳。而臺灣的觀眾則更加不懂,那時還沒有「無厘頭」三字,我想假如用這三字去形容,可能會稍懂吧。
很感謝鍾小姐不見棄,首次合作不為觀眾接受,居然第二年又接了《流金歲月》。這部影片別的不敢說,鍾小姐身上穿的衣服,確使人們眼前一亮:從聖羅蘭經過香奈兒到Armani,再加上當紅的Gianfranco Ferre,和張小姐那件露背Thierry Mugler別下瞄頭,偶然間還來件Alaia全皮緊身套裝鏡前快閃。如此名牌服裝系列的展示,令人目不暇給,哪還有人會留意鍾小姐的演技。但是錯了,鍾小姐的表現凌駕於這些華服之上,她讓你留意到她的感情多過她的美麗。當然,假如你挑剔她的校服太貼身,過分顯露身材,我想,戲中十七、八歲的美麗少女這樣做,也是無可厚非。
沒想到八八年拍的電影,一轉眼到現在已經二十四年,那天洲立黎姑娘首度觀影,驚訝鍾小姐氣質與外貌這麼多年沒被歲月摧殘。
我的辦公桌上一直放著一個白色的喜餅盒,上面有朵Georgia O’Keeffe畫的罌粟花,裏面的喜餅二十年前早已經下肚,但是裏面的卡片還是保存的完美。上面寫著:

一九九一年十二月十日
美國羅省聖百蘭天主教堂內
在家人的祝福下
我倆已舉行結婚典禮
個中喜悅 真願能與你分享
這份驚喜
來自墨西哥蜜月中的

朱家鼎與鍾楚紅

我奇怪這個禮盒怎會在我的桌上睡了整整二十年。像是有種魔力告訴我,一個自食其力、逆流向上的美麗女孩,遇上一位溫文爾雅、心胸海量的書生,是一個童話的開始;然後他們經過成功失敗,生離死別,最後,她還是好好的站在那裏。想起我電影裏她在啟德機場最後的一幕:「我從小就像隻鳥,飛來飛去從沒停過。然後遇到你,以為可以停下,誰知又要飛……」電影劇本上原來不是這樣寫的,也不知為何改變了朱鎖鎖的結局,孰知拍出來的結果和人生卻是那麼相似。
曾經有人要我用簡單的字句形容她,我說:自力更生,永不言敗,她就是香港。再簡單一些?「硬淨」(堅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