釋懷暖情:木瓜樹與楊桃樹

好奇的飛鏢一根根直射過來,乳白色汁液滴滴流出,於木瓜莖幹上凝出一道道傷痕……
翻開相簿,不經意瞧見角落那張泛黃照片─穿著格子襯衫外加橙黃色背心的女孩應該是我,後面有棵木瓜樹高過圍牆,襯著藍天,如傘蓋般舉出一方綠蔭。而在竹籬另一頭有棵楊桃樹枝葉茂長,每年春天過後密布星點小花,幾番日照雨淋,一粒粒青色小果便就生出。兩棵果樹各自生長,一同撐起我的童年記憶。
印象裏的笑聲常跟著橡皮筋一條條接連,一邊繫於籬笆,另一頭纏綁木瓜樹,天天便這麼蹦著跳著。那時我最要好的朋友是李英,她有著輕盈身姿,為遊戲裏的靈魂人物,她的身體和橡皮筋默契相連,兩腿如燕尾傾側跳起來,輕輕鬆鬆便躍往另一頭。我雖然躍躍欲試,見高度節節上升不覺心生畏懼,碰碰幾步便被困住。
李英臉上有著淡褐色雀斑,兩條長辮子垂落肩膀,是童話人物的真實版。她在家排行老大,天生聰明又被訓練得極其能幹,和排行老么的我很不一樣。她常一邊甩動橡皮筋一邊蹦跳,嘴裏順溜地念著:「小皮球、香蕉油、滿地開花二十一、二五六、二五七、二八二九三十一……」輕快嗓音揚滿周遭……
木瓜樹挺長,掌形葉層層往上蓋,如階梯般直達天際,經常抬頭上望,望得入神,眼前便映出傑克與魔豆的故事景象─想著望著,突然有天李英像發現什麼似地嚷喊:「這木瓜樹怎麼不長木瓜?」
「是啊,哪有木瓜樹不長木瓜?」左鄰右舍議論紛紛,好奇飛鏢一根根直射過來,乳白色汁液滴滴流出,於木瓜莖幹上凝出一道道傷痕。日夜接連,歡鬧聲起落,偶爾棒球飛過圍牆碰地打破玻璃窗,責罵聲響,日子喧鬧地往前過。
天候漸暖,楊桃催長,我和李英興高采烈戲耍其間,眼光時而盯往樹上─纍纍的星狀果實讓人垂涎欲滴,迫不及待摘下來咬一口─那酸勁直從鼻間衝進腦門,當下打消再嘗的念頭。
李英的個兒嬌小,跑起步來兩條辮子垂打著肩膀,如鼓棒鼕鼕敲擊小鼓。不同於我的愣傻,李英鬼點子特多,經常有些意外發現。那時我們讀的眷村小學校園空曠門禁不嚴,尤其星期三下午,常有閒雜人趁虛而入。一回大夥兒放學後留在學校寫功課,寫著寫著同班小珍突然自外頭飛奔進來,氣喘吁吁說道:「太可怕了,凶殺案,學校發生凶殺案了……」
我和李英一聽驚奇萬分,直要小珍快帶我們一探究竟。
三人於是躡手躡腳,繞進低年級教室,爬上窗臺往外頭看,只見一男一女躺在溝旁,樣甚悽慘。
「不知死了多久?」小珍神情緊張,語帶驚恐。
「你確定他們死了?」李英壓低聲說。
「你看他們臉色蒼白一動也不動,一定是啦。」小珍十分肯定。
「被誰殺的呢?」我和李英同時發出疑問,不約而同打了個冷顫,「怎麼辦,要不要去告訴老師?」三人你一言我一語,突然那男生站了起來,如鬼魅般面朝窗裏─我們當場尖叫失聲,顧不了彼此衝出教室,跑到另一棟樓趴在矮牆上,飛散魂魄久久才又回返。
「到底發生什麼事?」李英提議再回去看看,我雖害怕卻拗不過她,提心吊膽跟在後頭,整排舊教室裏似乎暗藏著罪犯,門窗抖抖顫顫。我們繞從另一頭遠看,剛才那兩個人不見了,當下覺得失望卻也鬆了口氣。走近一瞧,好幾條空的強力膠丟在地上。

飛鏢繼續射往木瓜樹,另一頭楊桃一顆顆跌落地上。那年夏天,學校對面軍營調來新的隊伍,阿兵哥勤務空閒時經常和我們玩在一塊,張大哥是其中最受歡迎的孩子王。下午或晚餐過後,各種遊戲於營前空地熱鬧展開。橡皮筋兩邊拉起,我們於其間小跑步、俯仰側翻,笑鬧聲起湧,李英的身影是其中最光潔的一波浪。橡皮筋舉到最高,李英的自信騰飛起來,歌詠當中,我目光追隨她跟著打拍子,張大哥也在一旁微笑地看著。橡皮筋如彩帶相連接,李英臉上泛出一朵朵紅暈。
張大哥看起來二十多歲,身高臉長,是斯文版的李小龍。他喜歡看我們玩鬧,尤其李英出現,他臉上笑意更明顯。
夏天燠熱,隨便一動便汗水淋漓,木瓜樹愈長愈高,一根根粗葉挺出,擎拿遮擋著炎日,楊桃葉被曬枯萎,整棵樹無精打采。路面柏油似要融化,焦熱與酸澀溶於空氣裏面。那陣子,我們經常躲在營前老榕樹下不想動,橡皮筋徒然懸掛半空。
那天,熱氣一樣逼人,大夥兒有氣無力。
「走吧,帶你們去海邊玩。」張大哥的提議引來歡呼,吉普車啟動,七、八人全擠上車。
薰風拂面,汗酸味速地被吹往車外。我坐於李英和張大哥之間,顛簸中李英的辮子不停甩打我右肩,我身體向左,手臂一次次碰著張大哥,內心「碰碰」狂跳。
熱氣於前方騰起幢幢黑影,讓人兩眼不覺地昏花……不知過了多久,視野亮開,木麻黃排列眼前。車停後我們飛奔向海,迎浪沖洗一身黏膩。波浪拉扯玩心,兩腳騰空感覺飄飄然,水波浮映陽光,層層晶亮於眼前漾開……驀地另一起浪自後頭襲來,我身體不覺傾倒,緊接著再一波,整個人便埋進水裏。鹹潮氣息注滿呼吸道,我著急地胡亂抓扯,兩腳如何也搆不著地面,頭髮衣服瞬間飄浮起來,水流堵住耳朵,知覺發脹,啊,到底怎麼回事?我手腳揮踩著慢動作,腦前閃過異域影像,迷茫間感覺有隻手用力將我自水中拉起,牽著我一步步回到沙灘。
張大哥拿來浴巾讓我披圍身體,陪我坐著看海─前方戲水人潮一波波,彩色沙灘球來回彈跳。李英靈活的身影最是搶眼,她縱跳起來,接球當下身體迴旋,似伶俐海豚引來喝采,我則是那不慎落水的旱鴨子,於岸上晾曬著羽翼。浪濤混著嘻笑聲,於我進水耳裏「噗噗」響繞著回音……
海水湛藍,李英臉上斑點一顆顆顯影,似光點般迷炫我的眼睛。午後陽光暈染漫天橘豔,夕照拉起西去馬車,臨行前將燦亮行囊盡皆帶走。
顛簸的吉普車行過沙地駛上回家公路,兩旁木麻黃梳理著夜色,一顆顆毬果逐漸隱沒。遠處星光亮了起來,車上其他人都睡了,李英解開的辮子彎曲著弧度,臉頰、頸間殘留著鹽粒。

射向木瓜樹的飛鏢逐漸減少,朵朵白色小花鑽了出來。一天突然有人在樹下嚷叫著:「木瓜長出來了。」
抬起頭,果見那橢圓青果燈泡般掛出,接引日月,吸收自天而來的能量一天天茁長,木瓜樹漸地光亮,所有傷痕全成勳章。
鐘聲響起,全校聚集操場,校長站在司令臺上喜孜孜對著麥克風大聲宣布:「謝謝校友會送給我們十棵椰子樹苗,同學要好好愛護並努力用功,等你們考上大學就可以回來喝椰子水了。」校長濃重的湖南口音將椰子說得像是鴨子,臺下同學聽了發出陣陣笑聲,實在搞不懂「鴨子」長大了和我們上大學有什麼關係。大家低著頭看那莖葉細瘦的椰苗─它幾時才會長成大樹?
音樂課老師要每個人上臺唱首歌,李英歌聲優美,輕易便得到最高分。我緊張準備許久,一上臺聲音拚命抖,假音真音無所適從,老師很快地打斷我,要我別再唱了。從此我鮮少發聲歌唱,即使唱國歌也怕走音。
楊桃掉落一地,腐爛氣息引來蒼蠅縈飛,有人提議將它砍掉算了,也有人說將甘蔗渣埋在根旁會有用。於是楊桃樹下被挖出個大洞,整簍甘蔗渣連著蒼蠅一起被埋起來。
木瓜吸飽陽光,青綠果皮逐漸透出橘黃。楊桃樹影婆娑,被掩埋的甘蔗滲入想像根鬚,將酸澀一分分轉成甜潤。
李英胸部日漸隆起,白皙皮膚讓臉上斑點更明顯。成長的話題不再成為禁忌,無人再以為見紅廁所是凶殺案現場。凶案雖無,暗處卻屢屢上演引發好奇的情節。那回無意間見著一對男女躲在樓梯間親吻,讓人不覺臉紅心跳,回頭看了李英一眼,她神情專注,夢幻般地沈醉。
橡皮筋繼續纏綁,兩頭緊拉起一道道閘門,日月化身為魚賣力前衝,拚命想要掙脫限制。
不久軍營傳來有老兵酒醉暴斃,從此繪聲繪影的傳言不斷,我被家人要求不得到營區,日子因此無聊許多。
木瓜果實不大,摘採卻須動用梯子,陽光自背後照來,類似傑克登爬豌豆藤的畫面。
塵埃隨北風遠去,老榕鬚根空懸營前,遠近偶爾傳來聲聲犬吠,橡皮筋又被嘻笑聲拉開來。那天下午私自跑到營區後頭,空地上爬滿樹藤,朵朵牽牛小紫花迎著風,我腳步不經意前踩,只見前方樹坳裏有人影晃動,我躲在藤蔓後偷偷瞧望─林中有兩人相擁一起,仔細看,那男的是張大哥,而他所擁抱的,是李英。
當下我心似要蹦出,拔起腿拚命跑,回到家,迎面見著庭前木瓜樹,樹上刻寫著難辨字跡,幾朵未結成果的花兒枯萎樹上。

楊桃繼續繁長,摘下來咬一口,仍然滿嘴酸澀。這回已無理由再留,爸的斧頭正要靠近,卻聽人說多施些水肥會有用,於是又在樹旁掘出個大洞,將水肥一桶桶倒入,那幾天空氣彌漫惡臭,鄰居抱怨連連。
學校椰子樹長至我的肩膀,畢業典禮時校長再次勉勵我們要好好加油,大學畢業就可回來喝「鴨子」水,遙遠的期待於前方眨著眼,我哭紅的眼睛不覺想要笑出來。
之後張大哥被調離開,營區人漸少,馬路拓寬,軍營被遷走,從此再也見不到張大哥和那黏著鹹潮沙粒的吉普車。
木瓜樹繼續長高觸牴著電纜線,樹頂因此被削去一大半,抬頭看那窘樣,似見著豌豆莖被扯斷,傑克自頂上摔落下來的情況,母雞倉皇逃跑,金雞蛋全都不見了。
楊桃一顆顆圓胖多汁,而酸味嗆鼻,未見改善。爸還是捨不得砍掉它,便將楊桃一顆顆塞進甕裏頭醃漬,他一邊動手一邊說:「果子愈酸,做成的湯汁愈甘美。」
木瓜樹不敵催剝,枯爛的樹身終於被移走,地面塗上了水泥。
之後家搬到市區,漸漸遠離童年的生活場景。大學畢業回去參加同學會,舊家已被拆除,路邊開了家涼水攤,買了杯楊桃湯喝一口,直覺那鹹味逼出的甘甜沁入脾胃,當年的記憶一分分被溶解出來─橡皮筋接連,李英曼妙的身影飛越眼前,她臉上斑點一顆顆浮出,隨著浪潮波波起湧,木瓜樹的大手掌指向天空,楊桃樹垂掛著星的倒影。
「記得要回來喝鴨子水喔。」司令臺上校長模糊的口音於記憶裏迴繞……

闔上相簿,什麼時候曾穿過那格子襯衫和黃背心?
真不記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