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謠手的蘆葦笛

在芬蘭,參加瑞塔莉莎老師的蘆葦笛製作課

密布的湖泊與森林,是上天賜給芬蘭的恩惠。浸浴在自然美景的當下,我悄悄察覺到,以往的生命慣性,似乎在臺灣便利的生活型態下有點被寵壞了。
初到芬蘭,背著一堆行李站在中央車站,沈重得不知所措時,才發現原來我對機車太過依賴;當永夜來臨,下午三點半就天黑,我在琴房裏餓得發慌,而外面一公里內沒半間便利商店時,才發現臺灣小吃攤密度真高;看到芬蘭超市的西瓜是切開來賣時,才發現夏天用湯匙大口挖西瓜吃是一種奢侈。
隨著留學的時間推移,愈來愈多的「發現」,讓我的北歐印象從模糊變得清晰。它有令人神往的優點,但生活機能的便利可能不及臺灣。
遠離臺北快速的節奏嬗變,步入異域的荒野密林,帶來的衝擊是最大的。感受到文化差異的同時,是覺察自己的良機。
如果教育有起點,那麼芬蘭教育的起點或許是「大自然」吧。那是不限於教室,不限於一天二十四小時,不限於資質優劣,生為人即可享有的全民資產。
芬蘭的兒童從小跟著長輩向森林學習:秋天到森林裏採菇,除了認識有毒菇類,大人也順便解說林種及利用方式;獵人帶著兒女進入森林裏打獵,教導他們認識攻擊性動物的習性。
芬蘭的教育,是透過與一株植物、一頭麋鹿、一隻水鴨、一棵樺樹的真實面對面,來了解對方的一切。這樣的大自然課程融合了生物、文學、生命教育等,很難歸類到某一學科,也無必要。知識在戶外空間被傳授,經驗用五感去累積,而不只是在教室裏紙上談兵。
「向大自然學習」存在於每個芬蘭人心中,也造就許多領域,如設計、建築、繪畫等作品裏,充滿了自然的啟迪。音樂領域的教師也貫徹這樣的理念,學生不會只關在琴房裏練琴,許多課程鼓勵他們走出去。不僅是作曲的靈感需求,還有一些實作課程,得以了解聲音背後更多的奧祕。
西貝流士音樂學院每年十月的某一周,固定被規畫為Zooming Week,如同臺灣的大學積極推動的「跨領域學習周」,學生可以到不同系所修課。這段期間,也開設了許多大師班。
瑞塔莉莎老師的蘆葦笛製作課,最讓我期待。瑞塔莉莎是民謠系校友,主修民謠笛子,以即興演奏為主。記得第一次和她碰面是在民謠系圖書室裏,當時我正陷在文獻迷陣裏,她很熱情地邀請我上她的課。我記得很清楚,那天她穿著一身帶有自然圖騰的紅毛衣,讓我聯想到芬蘭北邊的薩米人。
十月的芬蘭氣溫雖尚未突破零度,但亦不遠矣。下午兩點,登記上課的同學已在音樂廳服務臺前集合,每個人都穿著毛衣、厚外套,準備應付外面的低溫。瑞塔莉莎老師遠遠地走來,手上提著兩個用樺樹皮編成的籃子,一箱放了她做好的各種笛子成品,另一箱則全是工具。出發前她先解釋流程:這是一堂製作笛子的課,並且,你們得「自己」取材。
湖邊是上課的地點。秋天的芬蘭到處一片金黃,樺樹的白樹幹依舊屹立著,修課一行人浩浩蕩蕩地出發,踏著落葉前進。走到湖邊,映入眼中的是一片已經枯黃的蘆葦,這一大叢蘆葦長得比人還高,仔細瞧瞧,湖水早已乾了,人可以直接走進湖裏摘採。蘆葦稈用來做笛子的笛身,瑞塔莉莎在一旁解釋如何選擇適當的蘆葦,為避免失敗,每個人都採了許多。
準備得差不多後,瑞塔莉莎拿出笛子的結構圖,開始在湖邊上起課來。她收藏的笛子有長有短,每枝音色都有些微差異,她同時示範不同笛子的吹奏方式。有些笛子形狀相當特殊,末端是喇叭形,聲音聽起來有點像歌仔戲裏的鴨母笛。笛音在室外表現出不一樣的空間感,在遼遠的湖波上迴繞著。
瑞塔莉莎打開工具箱,裏頭滿滿都是刀子。她先將比人高的乾蘆葦做了裁切,僅留下適合做笛身的部分。接著最困難、也是最重要的步驟—吹口,它是整隻笛子發音的關鍵點,吹口上劃的唯一一刀,必須控制得宜,大小、深淺適中,笛的內側要留住笛膜,才能透過吹氣震動,發出聲響。
在一根乾蘆葦劃下一刀成為笛子,聽來似乎不難,但四、五個小時下來,最後只有一個人成功。低溫的湖邊,每個人專注在笛子製作,過程中臉、手、身體早已凍僵,鼻水流得一塌糊塗,但做出來的,卻是一枝「無聲」的笛子。劃不準的蘆葦殘枝滿地都是,低溫與挫敗感讓學生有些沮喪。那重要的一刀,是瑞塔莉莎無法立刻傳達的技巧,因為那是數十年的經驗積累。
適應自然,是芬蘭人生活的主調,自然而然地,他們經常向大自然取經。這種精神體現在生活的各個角落,也造就出芬蘭人優雅、純樸的生活態度。
蘆葦笛製作課,帶我們想像了一個舊時的常民生活場景:民謠手聽到蘆葦與風共鳴所產生的聲響,於是設法取得蘆葦,來做成笛子。人民就地取材做的簡單樂器,使他們在物資不豐的年代,仍然有享受音樂、自娛娛人的能力。
看起來不精緻的小笛子,吹奏出來的樂音彷彿緊緊擁抱著自然,這是自己取材做樂器最有意思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