講義書摘:放聲笑吧,就像從未受過傷一樣

廖智,一位熱愛跳舞的四川女孩,在2008年汶川大地震中,活埋26個小時,成為那幢倒塌樓層中的唯一倖存者。截肢兩個月後,她強忍疼痛,學會跪立,為家鄉災民籌款義演〈鼓舞〉;五年後的雅安強震,她奔赴現場第一線協助救援,被譽為「最美志願者」。她失去雙腿,失去女兒,失去婚姻,卻不放棄最愛的舞蹈,不放棄希望,她說:「我沒有一分鐘,為失去而哀悼。」
《放聲笑吧,就像從未受過傷一樣》(廖智著,臺北啟動文化出版)帶你看見廖智用堅強意志力舞出生命的故事,搭配多則照片,感染她的活潑快樂與溫暖。講義特摘全書精華與讀者分享。

與二十斤的假肢共度每一天
裝假肢後,發生了很多稀奇古怪的事。這些事讓我變得更豁達、平和,但也讓我對整個人生的態度變得更警醒。
每天早上,我睜開眼睛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穿起這二十斤重的東西。這時時刻刻都在提醒我:廖智,你的人生來之不易,你走到今天是很不容易的,你一路走來,都是在這二十斤重的壓力之下過來的。你每一步都走得比別人更重,你的腳步更沈重,你走得更艱辛,你要珍惜每一天。
現在面對的一切,打擊也好,讚美也罷,你都要清醒,要時刻保持清醒。因為你不像別人,你沒有重來一次的機會。你要珍惜,你要理智、清醒,要知道自己是誰,要知道自己有幾斤幾兩,要知道自己能做什麼、不能做什麼,永遠要去做對的事情。
因為我參加一些活動,人們開始慢慢地知道我了。我經常想,也許在未來的某一天,我會被很多人包圍,也會被很多人讚美,但我堅信,我一定不會膨脹,不會認不清自己,不會亂了方寸,因為我跟普通人是不一樣的。
假肢提醒我時時刻刻保持心性,它們就在我身邊,我沒有辦法忽視。就算是現在,我走得很棒了,可以跟別人去爬山、整天逛街,大家都不會看出我是穿假肢的人,但我仍無法忘記自己穿的是假肢。
我去雅安救災時,所有的人,包括當地的村民和志工,都完全忘了我是穿假肢的人。因為當我在做事的時候,那種精神狀態和面貌,以及我做事情的能力,都可以讓別人忘掉我是裝假肢的人。
但即使全世界都可以忘掉,我也不能忘掉,因為它們就在我身上,這二十斤重的東西,每天跟我在一起。這是件好事,是上帝給我的標誌,讓我記住我是誰,記住我的使命是什麼,我要做什麼,該怎麼去做每一件事,怎麼去選擇。
經常有人在網上問我假肢的事,比如什麼樣的假肢比較好?也有人說自己的假肢不好用,就一直坐輪椅生活。每次遇到這種情況,我就覺得,其實這些問題都不是問題,假肢就是需要慢慢適應的。
以我個人而言,在適應、訓練上,矽膠的假肢相當困難。如果我沒有經歷過之前的那一雙假肢,一開始就裝矽膠假肢,可能也不那麼容易走過這一關。應該說我很幸運,先裝了第一雙,適應後才裝了第二雙。這時候我已有經驗了。我知道,這些困難是可以挑戰的,我不至於那麼容易被壓垮。
很多覺得假肢有各種問題的人,其實是因為沒有好好去適應。有的人可能會想,廖智,你的假肢一定很好,我的假肢沒有你的好,我走不到像你這樣。錯了。再好的假肢,包括這雙矽膠的假肢,都是兩塊很硬的東西束縛在你的腿上,它們不會因為價錢貴就讓你走得好,這是絕不可能的。想走得好,就要做更多的事,一定是靠練習,而非假肢本身。
我之前裝的那雙假肢,就是最便宜的那種。我一樣可以走路、生活、跳舞。其實真正要適應假肢,最需要的就是練習。不要過於依賴醫師給與你的那種單純的康復訓練,只要你不是老年人,我建議最好去野外走走。試著走崎嶇不平的路,而不是只走平坦的路。
我為什麼要留在重慶?重慶上上下下的坡很多,很多人都覺得重慶不適合我生活,建議我去一個比較平坦的城市。一個人,如果一開始就選一條好走的路,那他之後的人生道路一定很難走;如果一開始就選擇一條難走的路,他後面的路就會愈走愈平順。因為最難走的路,你都能夠走,還擔心平路走不好嗎?就像我裝假肢一樣,走上坡、下坡是最難的,重慶那些坡坡坎坎,我都能走。現在我在任何一座城市都能生活,把我放在任何地方,我都能適應。所以,要有一種雜草的精神,不要怕被壓倒,也不要怕被踩、被踐踏。你要拋掉面子,拋掉所有害怕,勇敢地挑戰,只能這樣。
其實,穿假肢的生活沒那麼可怕,比如我去雅安,就發生了很多有趣的事。去雅安時,我們車子的後備廂塞滿東西,裝不下那麼多人。其他人上車時,「腿該哪裏放」,成為一個問題。我就很簡單,我把假肢取下來,扛在肩上就好了。無論是把腿塞在前面,塞在後面,還是塞在車裏狹小空間的任何角落,我都無所謂。如果實在沒地方塞,我甚至可以拿一條繩子,把它們捆在車上,就算把它們掛在窗戶外面也可以。下雨時,所有人的腳都被水泡脹了,又疼又癢,我的腳就沒關係,他們全都圍過來,覺得好羨慕。

愛是嘗試與不退縮
二○○九年年底,我接到一個教舞的邀請,對象是一群震災後受重傷的孩子。其實跳舞並不是目的,我只是希望通過跳舞,讓這群孩子一點一點地去接納自己,找到自己的信心和美麗。為此,我做了一整套的計畫,打算慢慢打開孩子們的心房,讓他們重新認識自己。
這些孩子一開始都很敏感,他們不願意坐輪椅,也不願意被人發現假肢。
所以有一次,我編了一支舞蹈,並帶著我的輪椅過去。孩子們一看到輪椅就很緊張,有人直接說:「老師,我不會表演這種坐輪椅的節目。」我說:「我沒有要你們來表演,我今天不舒服,想要坐在輪椅上,你們能接受老師坐著給你們上課嗎?」他們說,能接受。我說,那謝謝你們,你們很善良。
那天,我把假肢卸掉,坐在輪椅上。下課時,我把我的假肢舉起來,說:「你們知道嗎?我的兩條腿都是有名字的。我的左腿叫大象,右腿叫粽子,你們看像不像?你們的腿有沒有名字?」
他們一開始覺得很驚異,然後就笑了起來。我先拿自己的腿開玩笑,他們也開始拿自己的身體來調侃。他們很快投入興奮的討論中,說我的腿叫什麼,你的腿叫什麼。之前的難堪和尷尬就這麼不知不覺化解了。
第二天,我連上了一個小時的課。以往都是中途要休息的,但這次我故意沒有停下來,一直站在那裏。一小時後,他們都站得累了,我讓我的朋友推了好幾張輪椅過來。我說:「今天我們沒有別的地方可以坐,房間裏的凳子都撤走了,你們如果累了,就坐輪椅,要不然就一直站著。」女孩子們比較聽話,也實在是累了,紛紛坐下來。男生們大多比較叛逆,彼此看了幾眼,一直逞強站著。
我說:「喜歡站的可以站著,沒關係。我們坐輪椅的來做遊戲吧。」我們用輪椅玩各種各樣的遊戲,開火車,接龍,旋轉……玩得很開心,站在旁邊的男生也露出羨慕的神色。他們忽然發現,原來坐輪椅並不是羞恥的事,而是很正常的事,坐在輪椅上,照樣可以很快樂。男孩子們也漸漸擠進來加入我們,在輪椅上放肆大笑。
後來,我們開始編排短劇,講的是一個女孩子從輪椅跌下來,在大家的鼓勵中重新找到自信和快樂。我們這個藝術小組的成員漸漸多了起來,最初三分之二都是身體殘疾的孩子,後來,健全的孩子也來加入,幾乎是一半一半了。表演這個節目,孩子們都理所當然地以為我會挑選一個殘疾的孩子擔任輪椅上的女主角,我卻挑了一個健全的女孩,還是他們班上最好看、最優秀的女生。他們很驚訝,我卻早有計畫,我希望不管是殘疾還是健全的孩子,都能通過排練這部短劇,學會互相理解、支持。
在這麼多人面前演戲,還是演一個殘疾的孩子,那個女生覺得自己沒法做到,一直突破不了心理障礙。後來,所有的孩子,不管是殘疾的還是健全的,都過來鼓勵她,說你可以的,你沒問題的,你就坐在那裏,然後跌下去就好了。孩子們還示範給她看。但那個女生一直很害羞,一直不願意演,最後都哭了,說:「我不行,我做不到。」
當時,學校裏的社工說:「廖智姐,你就不要逼她了,她不愛演就算了。」社工們對這群孩子一直特別照顧,想要維護他們的尊嚴。我說:「我知道你們的好意,自尊心是好的,但是如果他們的自尊心太強、太敏感了,就會對自己的認識產生偏差,變成一個易碎的瓷娃娃,只能聽到理解的聲音和讚美的聲音,聽不得任何的反駁。這樣的呵護,從長遠來看,才真的是一種傷害,會讓他們變得更脆弱,而不是更強壯。」我曾遇過一些殘疾的成年人,他們的內心非常敏感,在路上有人對他微笑了一下,他都會覺得那是種嘲笑。這是很可怕的。
因為在教育孩子的方式上產生了分歧,我們幾個人覺得有必要先統一想法,於是,我們讓孩子先去練舞,到旁邊去開了個會。我說:「孩子們的自尊心很重要,但健康的人格更重要。我們要去鍛鍊他們,而不是過度保護他們,遷就他們。」因為我非常堅持,幾位社工也沒辦法,說:「那你去試試吧。」他們抱著質疑的態度在一旁觀望。
我回去後,去找那個女孩聊天,問她準備好了沒有?我們要來試第二次了。我說:「你可以哭,可以反抗,但你一定要做到。既然你扮演了這個角色,就要做好。你身邊那麼多同學都在為你加油,他們都很信任你,你一定可以扮演得很好。」她一邊聽一邊還在哭,哭完了之後,她說:「好,我試試看。」
於是,我們就開始第二輪排練。從頭開始演,當演到那一段劇情的時候,女孩又卡住了。全場很安靜,我看著她說:「要不然我們再從頭來一次,你別緊張,沒有人會笑話你,我們都支持你。」之前她演不好的時候,有的孩子曾嘻嘻哈哈地取笑她,但那時候,所有的孩子都沒有笑,都很嚴肅、很認真地看著她。之前開玩笑的男生甚至還在旁邊小聲說:「你別怕,我們都支持你。」
等到我們再來一次的時候,那個女生終於從輪椅上跌下來了。因為演得很真實,所有人都很自然地過去鼓勵她,後面的劇情演得就非常好。結束後,我過去擁抱她,說:「你表演得真的太好了,太棒了。」她也抱著我,又開始哭,哭得梨花帶雨。社工們很緊張,我說:「你們不懂,她現在的眼淚是開心的眼淚,她是在高興自己衝破了這一關啊。」那個女孩子撲在我的懷裏,一邊哭,一邊不住地點頭,果然一會兒就破涕為笑。
排練結束後,我把所有殘疾的孩子召集了起來。我說:「你們看到沒?不是只有你們才會沒有自信,就算是一個很美麗、很優秀的女孩子,也會有自卑的時候、走不過去的時候。你們可以鼓勵她,她也需要你們的鼓勵。所以,你們是一樣的,是平等的,有時你們需要別人,就大大方方地去接受幫助;有時你們自己能夠做到,就一定要去挑戰,勇敢地去做。」
我不知道這次談話在他們心裏引起了什麼波瀾,但是,二○一○年春天,當他們第一次登臺表演時,所有的家長都坐在下面,一邊看表演,一邊感動得落淚。
地震之後,他們再也沒有看過這些孩子的笑容。孩子們一直退縮在人群背後,覺得自己失去了美麗的資格,不願意打扮,也不敢展現自己。但這一天,每個孩子都穿著漂亮的衣服,臉上化著明亮的妝,表演得很出色,也很陶醉。在場的每個人,都能感受到他們散發出的自信、愉悅,臺下掌聲不斷。
那天觀看表演的人裏,還有來自香港的志工。他們被深深打動,回去之後發來邀請,想請這群孩子去香港巡演。
在伊莉莎白體育館,面對著上千個香港的中小學生,孩子們都很興奮。
我在後臺說:「你們看到了嗎?你們的生命沒有因為失去了一部分就變得殘缺不堪。你們受到的傷害、你們面對傷害的勇氣,都會給別人帶來鼓勵,帶來力量。這是你們生命的意義,你們不要再自憐自艾、獨自哀傷了,要大膽地去展示自己。」
最後一天演出謝幕時,孩子們站在臺上,跟那些香港的學生一起玩溜溜球,然後拉著手開心地謝幕。我站在旁邊,眼淚「嘩」地流下來。我忽然意識到,這個關卡我終於邁過去了。和這群孩子相處的大半年時間裏,我把所有精力都放在他們身上。我總是為自己的失去難過,為我的孩子難過(編按:作者未滿周歲的女兒亦於汶川地震中喪生),但這一年時間裏,這些孩子讓我感覺到,我還可以繼續去愛別的孩子,就像愛自己的孩子那樣愛他們。
我終於釋懷了。我終於走過來了。

就算是世界末日,也要笑得像個傻瓜
從汶川地震到現在,很多人見到我,都覺得我樂觀得不可思議。其實對我來說,在最困難的時期,唯一能幫我打發絕望的,就是這不可救藥的幽默感。
最早是我被截肢的時候,在災區簡陋的帳棚裏,那長達八個小時的手術中,巨大的恐慌和緊張一直籠罩著我。我努力想讓自己鎮定,就不斷地跟醫師開玩笑。在那種氛圍裏,最開始的快樂肯定是撐出來的,因為你不得不這麼做,你想要轉移自己的注意力,想要減輕那些痛苦。但你的快樂會讓周圍的人變得開心,他們對待你的態度也變得更為親和,你自己也就漸漸地鬆弛下來了。
我漸漸有了經驗,遇到緊張、恐懼的情況,都會以玩笑的方式來化解。在試著用假肢走路的時候,我摔倒在馬桶上,頭上瞬間鼓起來一個大包。我疼得號啕大哭,哭夠了,看著鏡子裏滿臉淚痕的自己,我瞬間就樂了。我對著鏡子說:「廖智啊,你快看看你自己,你怎麼會哭成這個樣子啊?你哭得好醜啊,真該拍張照片留念。」原本很痛苦、很難堪的一件事,這麼自我解嘲一番,頓時就覺得歡樂多了。
我媽知道我在外面摔倒的事,她很擔心,也很難過,於是我就繪聲繪影地把我摔倒的樣子講給她聽,當然說的是另一個聽起來更歡樂的版本。我說:「你知道嗎,我當時還拖著一個箱子呢。結果上了那個斜坡,就變成了箱子在拖我,整個人『咚咚咚』地就被一個箱子拽著跑,路過的人都不知道要不要來幫忙,心想這是什麼情況啊?」講著講著,我自己開始樂,爸媽也跟著笑。所有人就都放鬆下來了。
其實,生活中真的很需要這樣的幽默感,就像我那段已經結束的婚姻。其實,我爸媽對我前夫有很多不滿,甚至只要提到他的名字就覺得憤慨,覺得他對我不好。我不太喜歡他們在外人面前說我前夫不好,畢竟我們是相愛過的,如果把他講得一文不值,等於也間接否定了我。所以,在我看來,他並沒有那麼糟糕,他也有很好的一面,只是我們兩個人不適合在一起而已。我儘可能把這樣一件別人認為很嚴重的事,說得雲淡風輕,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不把注意力放在那些糟糕的事情上。生命這麼美好,為什麼要在難過中度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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