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寶盒

婆婆的隨身細軟裏,除了一個珠寶盒,都是六個兒女從小到大的成長記錄

於是我找來一個小鑷子,小心翼翼地捏住珠寶盒抽屜底部的一角紙片。珠寶盒是婆婆的遺物,她歷經三次中風、昏迷了二十天之後去世,結束了人間八十五年的情緣。婆婆一生歷經多次戰亂,一直隨身帶著這只珠寶盒,她遺言中說,要留給兒女們作紀念,以便睹物思人。
我第一次見到婆婆時,大大驚豔於她的美麗與時尚,尤其是她身上配戴的設計獨特的珠寶,雖然不一定昂貴,但都能突顯婆婆的品味。當時婆婆送我的見面禮,是一個相當別致的十八K金戒指,鑲著昂然豎立的一顆金球,引人注目,猶如婆婆本人。
整理遺物時,撫今追昔,在淚眼婆娑中,發現珠寶盒底的抽屜下方露出一角泛黃的紙片。什麼事物會藏在婆婆貼身珠寶盒底夾層?紙片悠悠,不知度過多少黑暗歲月?它是否一直在默默等待被發掘、被訴說?
我默默注視著它,覺得它在向我招手,呼喚我將它自幽微中釋放出來。
於是我小心翼翼地以鑷子捏住紙片,一點一點地抽,好似在抽著蠶繭上的絲,愈抽愈長;又好似在偷開別人上鎖的生命之屜,會開出什麼祕密?
早年我和公婆同住時,有一天公婆為了一件小事爭執,吵著吵著,開始翻起陳年舊帳,隱隱約約聽到婆婆在指控公公:「談到錢我才生氣,你不是說……多少年過去了,錢在哪裏?鑽石項鍊又在哪裏?」
公公一向大男人主義,在婆婆面前總居優勢,剛才還像一個飽滿的氣球,理直氣壯數落婆婆沒有金錢觀念,這會兒卻突然被針戳了一下,嗤的一聲洩了氣,軟手軟腳走到客廳,獨自坐在沙發上生悶氣,而一場口角也就在這條鑽石項鍊上不了了之……
好奇的我向剛下班的丈夫打聽這件事,沒想到他對此話題毫無興趣,不耐煩地揮揮手說:「什麼鑽石項鍊,以前不就告訴過你,那是她編的神話?」
婆婆來自越南華埠一個富裕的米商之家,在一九二○年代,家中就用福特與雪鐵龍轎車代步,還擁有波納街上的所有房子,年輕未嫁時的婆婆被街坊鄰居稱為波納街的漂亮公主。
公公聽到婆婆興高采烈地和我聊及此事,撇著嘴角,半戲謔、半嘲諷的「哼」一聲,而丈夫在一旁也有樣學樣地搖著頭,對婆婆自誇是公主無法苟同。我看得出來丈夫崇拜公公,對自己的母親,像是對待一個沒長大的孩子,缺少幾許尊重。但身為媳婦的我,當然喜歡這種走過漫漫人生長路,卻沒有累積過多的姿態、世故,依然純真擁有一雙晶亮、好奇眼睛的婆婆。
在那「女子無才便是德」的年代,婆婆有幸念完私塾小學之後,被父親送回祖國廣州,念基督教宣教士在南中國專為女子辦的第一所女子學校真光中學。婆婆曾驕傲地說,陳香梅女士、胡志明的夫人曾雪明等,都是她的學姐。
真光初中畢業後,婆婆進入當時廣州名氣更大的培正高中。因為外形亮麗,個性活潑,在學校裏婆婆是風雲人物,能演會唱,不但參加詠詩班,連學生話劇的女主角,也非她莫屬。怪不得當我第一次和婆婆見面時,看她舉手投足之間落落大方,不矜持,亦不做作,怎麼看都不像是二○年代出生的長輩。
當中國全面陷入水深火熱的抗日戰爭時,年方十八歲還是個天真爛漫大孩子的婆婆,奉父命嫁給她在廣州剛認識,大她九歲的公公。婚禮在越南西貢國際商會舉行,如童話故事般迷人,是少女夢幻的實現;美酒、鮮花、法式套餐與醉人的舞曲,從小在家中由舞師調教國標舞的婆婆,穿著法國巴黎空運來的婚紗,在婚宴中和不同的舞伴跳探戈、華爾滋,舞得盡興,出盡鋒頭。
婆婆故事講得精彩,我聽得津津有味,但忍不住問了一句:「新娘在婚禮中不用和新郎跳舞嗎?」婆婆悄悄和我嚼舌根:「你那老古板公公什麼都不會跳,我為了應付場面,和他跳了一曲『慢四步』就算交差了。」處處被老成持重的公公看低的婆婆,逮到機會私下在媳婦面前「修理」公公。
婚後公婆住在戰火尚未波及的香港,過著甜蜜偏安的小日子。但當日本人掠奪香港之後,強迫驅逐尚未落籍香港的華人回歸大陸內地,而且沒理由地抓走身為中國電力公司廠長的公公,拘禁四十八小時後飭回。嚇壞的公婆,立刻變賣了全部家產,趁著夜晚,買船渡惡水,投靠越南的岳父。
往事重提,公公總青鬱著一張臉,望著無際的天邊,連連歎氣不再出聲。他的眼神少了平日的灑脫,多了幾許飄忽;而婆婆說到這段故事時,也沒有重返娘家懷抱的喜悅,反而像是受了無名委屈的小孩,眼裏含著淚水。顯然山河變色、倉皇逃難是回憶的暗井,令人神傷,不忍再投影回眸。
避開了殘酷中日戰火的公婆,卻避不開殘酷婚姻生活中現實的爭戰,移居越南後的公婆好像受了某種魔咒,永遠逃不開錢的戰爭。
在越南共和國總統府內負責華人庶務的公公,官位不小,因不願以職權換取額外收入,其薪水經不起從小花慣錢又愛在娘家充場面的婆婆,帶著六個孩子啖美食、喝咖啡、看電影的折騰,才過月中,薪水袋就空空如也,不得不焦頭爛額地外出張羅。丈夫回憶他在懵懂的兒時、昏黑的夜半,聽到父母不斷為錢爭吵時,母親會扯出一條鑽石項鍊,而這四個字好像魔音穿腦,總讓大聲喳呼的父親突然軟化。
當時丈夫和他的兄弟姐妹也曾對鑽石項鍊充滿好奇,私底下曾經熱烈討論過,也問過公公。但每次問,就看到原本瀟灑神氣的父親長吁短歎,不再言語,好似跌落一個他們進不了的幽谷。
兒女們心疼父親工作辛苦,卻月月入不敷出,對母親不會持家心存不滿。在他們眼中,外公外婆家的情況,只剩世家的氣燄,並沒有太多世家的財力,所以推測鑽石項鍊不過是一段母親誇耀娘家過去財富的神話,是風中傳言,終將隨風而去。
當公婆熬到不再為金錢爭吵的年紀,卻又陷入南北越游擊戰,另一場更危險的戰爭,而無法參加我和先生在美國的婚禮。軍備遠勝過北越的美國不知為何就是打不贏這場當初他們完全沒看在眼裏的戰事。美國總統遭國內輿論壓力而宣布停戰,大批軍力撤出越南戰場後,南越政府軍迅即土崩瓦解,完全無法抵擋北越,傷亡慘不忍睹。公婆描述當時的西貢,滿街都是斷手、斷腳的殘兵,四處行搶。
才剛結婚一年還在念研究所的我,整天看丈夫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流著淚激動地讀報紙、看電視新聞,不知如何搭救陷身於戰亂中的父母,尤其擔心南越亡國之後,做過幾十年官的父親將面臨什麼樣的命運!
一九七五年,西貢危在旦夕,美國開始計畫有史以來最大的「直升機撤僑計畫」,為這場不名譽的戰爭,聊盡人道上最後的補償。當時已經是美國公民的姐姐及姐夫,急中生智,大膽上書給當時的國務卿季辛吉,懇請美國政府在拯救阮文紹、阮高祺等大人物時,不能忘記那為越南共和國服務幾十年的唯一華裔官員─我的公公。
在分秒必爭的生死關頭,公婆幸運名列美國大使館發出的最後一批撤僑名單中。接到那極其珍貴的緊急通知時,公婆只有二十四小時,打包他們在越南三十餘年的人生。
當直升機自美國大使館的頂樓起飛時,公婆親眼目睹舉著紅旗的越共大軍,浩浩蕩蕩、團團圍住西貢城市的四周,只等最後一批美僑撤離,要立刻「解放」西貢。城內多少無辜百姓,如在沸騰滾水中,高舉雙手,陣陣嘶喊「救我們、救我們啊!」
最後一班撤僑直升飛機,帶著希望,也帶著絕望,冉冉飛入夕陽餘暉中無垠的穹蒼。
婆婆的隨身細軟裏,除了一個珠寶盒,都是六個兒女從小到大的成長記錄。常被公公及兒女嫌棄不成熟的她,卻在永別自己家鄉,一片倉皇的最後一刻,甦醒了。她終於剪斷了和娘家的臍帶,拋棄所有的虛華,選擇她人生中最珍貴的兒女相片。
我在公婆落難的情況下和他們見面,但婆婆臉上的風霜掩不住她眼神裏閃爍著的星芒。已拋棄所有華服的她,穿著一襲深紫色褲裝、打著紫花方巾,仍不愧是永遠漂亮的「波納街公主」。
可能因為我們家有他們看著長大的孫兒,公婆雖有六個兒女,卻最常和我們同遊。後來賭城拉斯維加斯成了全家人最常拜訪的地方。一向視錢財為身外物的公公,到了晚年不知為何突然迷戀起賭城的「拉霸」。每次去賭城,沒有任何宗教信仰的他,卻虔誠地站在他選定的一個吃角子老虎機前,禱告又禱告,祈求又祈求,然後才拉一把,希望聽到嘩啦、嘩啦中大獎的聲音。該吃午餐的時候,我看見他還在原地,勸他先吃飯,稍事休息再玩,但還沒來得及開口,公公就急忙揮手說他吃過了,不要管他。
經濟上已經沒有任何匱乏與需要的公公,為何如此求「財」若渴?我既好奇又納悶,偷偷問他:「你中了大獎要買什麼?」本來戰鬥性高昂的公公,突然長歎一聲,悠悠地說:「我欠你婆婆一個大承諾未還。」
除了去賭城,公公也開始熱中買彩券。每次一定買十張樂透,情緒既緊張又亢奮。但遺憾直到去世,他從未中過一張彩券,也從未在賭城贏過一分錢。他走後八年,形單影隻的婆婆也離開了人世,彌留之際,一再懸念沒有任何財產分給兒女,只有一個歷經戰亂,一直保留在身邊的珠寶盒……
我小心翼翼偷開婆婆上鎖的生命之屜,開出的是一張滿布歲月痕跡、斑斑點點的紙片。打開一看,一張一九四二年香港銀樓的當票,典當物是一條鑲有兩克拉重的鑽石白金項鍊。
所有在場的人都高聲驚呼,臉色蒼白,好似看到神奇魔幻異物。
一九四二年,不就是公婆被迫離開淪陷中的香港,變賣家產逃到越南的那一年?
原來,在籌錢逃難時,公公確曾請託婆婆變賣娘家陪嫁來的鑽石項鍊,並且信誓旦旦地說將來一定會加倍地還給她,並讓她全身戴滿鑽石……
原來,鑽石項鍊既不是風中傳言,也不是神話!
那些昏影暗夜中朦朦朧朧的爭吵,公公青鬱的面孔、婆婆壓抑的委屈,及賭城拉霸的虔誠祈禱……突然間都有了生命,有了意義。
吹彈即破的單據度過悠悠歲月,在我手中輕輕訴說古老的故事,大時代的顛沛流離,小人物的卑微無奈,讓那真心許下的明天,那重如泰山的承諾,都淹沒在滔滔東流的歷史長河中,永無實現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