紐約時報新視界:改變上海風貌的猶太巨擘



紐約時報新視界
The New York Tim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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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外,紐約時報有不少充滿人性關懷的文章,令人讀後熱淚盈眶,這是特別要跟讀者分享的。

改變上海風貌的猶太巨擘
在上海外灘,屹立著數十幢漂亮的古典建築,其中以「和平飯店」最令人津津樂道。
和平飯店,原名「華懋飯店」也稱「沙遜大廈」,由英籍猶太人維克多‧沙遜爵士於一九二九年推動建成,當時譽為「遠東第一樓」,接待過眾多國內外名流及國際元首,如孫中山、宋慶齡、卓別林、蕭伯納、英國女王伊利莎白二世、法國前總理密特朗、美國前總統雷根……等,都曾在此用餐或入住。
沙遜爵士是這一切故事的開端,出身國際知名商業家族的他,一九二○年代開始長居上海,並大規模投資房地產事業,興建了沙遜大廈、河濱大樓、峻岭寄廬、都城飯店、漢彌爾登大樓……等一批高層建築,帶領上海走出嶄新的城市風貌與令人驚歎的房地產榮景。歷經近九十年的歲月,這些建築無顧歷史無情,仍靜靜挺立,優雅訴說著三○年代上海繁華與沙遜爵士的種種傳奇。

冰涼的琴酒、君度橙酒與苦艾酒,再摻入少許的薄荷甜酒,前方桌上的雞尾酒杯宛如由內發出綠光。著無袖貼身大紅旗袍的歌手揚起纖細胳膊,嘹亮的歌聲唱起上海灘傳奇夜生活的哀頌〈夜上海〉,交織著中文、德語與日語的嘈雜聲響安靜了下來。
二○一四年春,我人在上海,心想:多少年歲月過去了,但維克多‧沙遜爵士(Sir Victor Sassoon)在他鍾愛的城市、在他華麗飯店的大廳酒吧,必然會再次感受到回家般的自在。
儘管到酒吧後必須塞「綠色伯爵」(維克多爵士深愛的雞尾酒)配方給酒保;儘管在三○年代真正的派對是在九樓夜總會舉辦,卓別林與女星寶蓮‧高黛(Paulette Goddard)還曾在夜總會的柚木彈性舞池翩然起舞。在我造訪的那一夜,爵士酒吧美釀香醇,坐滿來自世界各地的客人,樂隊表演著內戰前的曲目,此時若有個戴單片眼鏡、頂大禮帽的高大男子從暗處步出,以業主的自在姿態巡桌,一如沙遜在和平飯店全盛時期的習慣,我想也不會顯得格格不入。
不久之前,沙遜這個名字(完整頭銜是第三代孟買從男爵埃利斯‧維克多‧沙遜爵士)幾乎完全從上海的街道抹去。出身巴格達迪猶太富貴人家的沙遜,先後受教於哈羅公學與康橋大學,把家族靠鴉片和棉花打造的事業帝國總部從孟買遷到上海,開創了將上海變成「遠東巴黎」的房地產榮景。
一九二九年,華懋飯店開幕(在五○年代中葉更名為和平飯店),成為蘇伊士運河以東最奢華的酒店,也顯示沙遜將事業重心全力投入中國的決心。(他甚至把十一樓的閣樓─就在旅館尖頂金字塔屋頂底下─當成自己在市區的臨時寓所。)十年之內,沙遜徹底改變了上海的天際線,與建築師及地產開發商合作,建造東半球第一批真正的摩天大廈,打造出來的地產帝國不時推他登上世界前幾大鉅富的行列。而不到二十年的光陰,華懋飯店便升起中華人民共和國的紅旗,改做蘇聯政要訪賓招待所之用多年。
不過,這麼多年來,沙遜的建築顯然堅毅難摧,依舊屹立,在煤灰污染益發嚴重的都市景觀中,還有許多神祕裝飾派風格及現代豎直線條風格的巨石。如今,上海再次擠入亞洲都會發展速度排行榜,百層以上的超高大樓界定出新的天際線,我們也看到這座城市開始重視,甚至珍藏戰前建築遺產的動作。
上回我到上海是二○○七年的事,當時和平飯店的狀況依然慘不忍睹,爵士酒吧的仿都鐸式牆壁似乎沾染了數十載的尼古丁黃漬,我看著七旬中國老翁組成的爵士六重奏踉踉蹌蹌演奏著〈來跳舞吧〉。
彼得‧海博(Peter Hibbard)陪我參觀建築,他的著作《華懋飯店的和平歲月》與《外灘》 記錄了上海歐式建築的歷史。他帶我一睹在老舊吊頂天花板中若隱若現的迷人大理石和彩色玻璃,解釋八樓餐廳(靈感來自北京紫禁城天壇)的華美裝飾在文革時期必須用紙糊住,以躲過憤慨紅衛兵的破壞。當年每間客房都有「美術工藝運動」時代家具和裝飾派玻璃製品,海博向我保證,那些原始作品都還收藏在倉庫。海博先生也告訴我,飯店即將關門全面改造,而他害怕最糟糕的事會發生。
為期三年的修復工程由唐玉恩擔任總建築師,翻修部分則由總部設於新加坡的設計師伊恩‧卡爾(Ian Carr)擔任總監。工程於二○一○年完成,和平飯店恢復不少華懋飯店的舊日象徵。
中國風的金蝙蝠再度飛翔於龍鳳廳的天花板,水晶玻璃燈座重返通往八樓舞廳的長廊,九間主題套房根據舊照重現裝飾:嶄新華麗的印度套房有銀絲灰泥天花板與孔雀色彩的穹頂,中國套房則以弓形門隔開起居和用餐空間。
某些改變想必會引起沙遜挑眉。為了避免嚇著南方來的客人,電梯現在從三樓直通五樓(中文的「四」與「死」發音相近。)面對外灘的旋轉門曾是禮遇道格拉斯‧范朋克(Douglas Fairbanks)和康內留斯‧范德比爾特(Cornelius Vanderbilt)等名流訪客的入口,現則以生鏽掛鎖封起來。(據說建築正門面水,不利於風水。)
儘管有上述變動,海博先生仍樂見沙遜最重要的建築重返上海外灘的光榮地位。「維克多爵士改變了上海的風貌,還有上海的風度,」他說,「華懋飯店就是一個典範。建築外觀十分簡潔乾淨,呈現現代流線風格,內部則活潑,充滿想像,提供上流社會娛樂場所。」
這幢建築還有另一個優勢:地點。沙遜的總部設在熙攘的南京路,也就是上海主要的商業大道,銀行、俱樂部和洋行總部沿著黃浦江畔林立。換言之,華懋飯店正坐落於中國與世界的交會點─直到今日(甚至直到今日大多的深夜),這裏依然人潮匯聚,遊客如織。
一九二九年,諾爾‧寇威爾(Noel Coward)下榻華懋飯店四天,我不意外他找到完成《私生活》初稿的寧靜。身為大亨的沙遜周遊列國,世界哪裏都住得起,但我也不意外他選擇此處做為城堡。在迷人鬧市的靜謐中心坐擁奢華,這是無與倫比的感受。蓋好了華懋飯店,沙遜只要坐著等待全世界上門。
全世界確實來了,而沙遜就在那裏迎接他們的到來。他與公和洋行(成立於一八六二年,至今在香港還有辦公室,名為「巴馬丹拿集團」)合作,一幢大樓接著一幢大樓蓋。他最喜愛的合作對象是英國建築師喬治‧威爾森(George Leopold Wilson),威爾森遊歷各地,接觸到巴黎裝飾派藝術與美國最新摩天大樓。上海泥土濕軟,向來不利十樓以上的建築,威爾森面臨在爛泥之上的水泥筏基蓋屋的難題,而沙遜則找到生產輕量「加氣」混凝土的「空氣混凝土公司」,大幅度減輕負荷。威爾森並非將現代主義帶到上海的第一人,但簡潔流暢的設計,讓當時建築表面依然充滿新古典主義古板凸紋的城市,增添少許紐約色彩。
十四層高的都城飯店就是典型代表作,梯形的堂皇大樓位於和平飯店以南三個路口遠處,一九三二年竣工,裝飾著波斯地毯及詹姆斯一世時期家具。都城飯店款待高級官員,而非服務富裕的遊客(今日依然以接待商務旅客為主,只是已有幾分破落)。凹塔外觀的磅礡氣魄延續到隔著江西路的姐妹樓漢彌爾登大樓,兩幢相仿的裝飾派大廈立於圓環路口,創造出宛如露天圓形劇場的雄偉都會空間。
在一九五○年代,漢彌爾登大樓的豪華三房公寓和醫師診間遭到無情的分售,卻依然是沙遜昔時名下房產中最富特殊情調的。當我在大廳看玻璃底下的住戶名錄,依然可以辨認出薇歐娜‧史密斯(Viola Smith)這個名字(這名前任租戶在一九三九年時擔任美國駐上海領事)。一個銀髮男子騎著小綿羊機車,後座載著一名幼兒,一逕駛入我身旁的電梯。我搭電梯到頂樓,從昏暗走入日光下,中國房客將過去的私人空中花園變成屬於自己的世界:迷你盆景與熱帶魚水族缸,如今與一尊三英尺高的毛主席像共享迷人河景。
在一個以連棟低矮磚屋居多的城市,沙遜的住宅建設工程提供了潮濕、蟲蠅與黴菌以外的選擇:服務周全又有空調的公寓。十四層樓的華懋公寓是高級酒店式住宅,在一九二九年竣工,面朝法租界綠樹成蔭的街道。六年後,益發奢華的峻岭寄廬亦落成了,大樓之間隔著鬱鬱蔥蔥的庭院,長期住戶可選擇老式英國風格或美國殖民風情的套房,公寓設備一應俱全,甚至有爪腳浴缸和傭人房。靠著沙遜的人脈關係,峻岭寄廬的自動電梯由附近法商電車公司的變電所供電。
在一次粗心的翻修工程後,現為商務旅館的華懋公寓失去原有的裝潢,但峻岭寄廬依然保存其魅力。拱形的磚樓自經典裝飾風中央塔樓向外擴展,彷彿藝術造形的蝙蝠翅膀。我參觀一間寬敞的樣品屋,鑲木地板、挑高的天花板與曲線優美的壁龕,保存了爵士年代都會風格的高雅及簡樸。
一九五一年,四川名將夏之時遺孀董竹君,在峻岭寄廬開設錦江飯店,生意興隆,沙遜的建築也跟著改名為錦江飯店。董竹君以董事長身分接管,將幾幢建物改為上海最知名的國賓館。毛澤東曾利用連接建築的地道前往對街的法式運動俱樂部,在原法國總會的游泳池游泳。一九七二年,尼克森總統簽署《上海公報》(中美關係和緩的第一步),也是下榻峻岭寄廬。這幾幢樓可從茂名南路的大門進入大廳與庭院,迄今依然是城市心臟地帶的寧靜綠洲。
當沙遜沒有睡在華懋飯店閣樓,也沒有搭乘船屋遊覽運河時,他住在他最喜愛的高爾夫球場(今日上海動物園)旁的夏娃鄉村別墅。別墅目前屋主是寧波紡織大亨厲樹雄的後裔─別墅在九○年代曾短暫尋求買家,開價一千五百萬美元(約新臺幣四億五千萬元)。夏娃鄉村別墅藏於石牆之後,牆垣裝有尖利的鐵絲網。沙遜另一個幽靜的郊區住所是占地不大的羅別根花園,從虹橋路依然可以看見。夾於現代公寓大樓之中,半木結構的牆壁與紅磚屋頂如今爬滿藤蔓,令人聯想到離奇困於超現代巨型都會裏的睡美人城堡。別墅目前無人居住,屋外的告示牌提醒企圖擅自闖入者:內有惡犬。
其他讓人想起沙遜影響力的建築,例如國泰大戲院石磚搭建的裝飾派門面,依舊散布在上海各地。在沙遜事業如日中天之際,常聽見一個笑話:有個人坐沙遜的電車,來到向他持股的某間公司租屋的妓院,在妓院可喝到他投資的上海啤酒廠所釀造的啤酒。
歷史在一夕之間結束了他的帝國。在法西斯主義分裂歐洲的期間,上海自由港的地位成了吸引難民的磁鐵,沙遜慷慨資助俄僑婦女收容所、牛奶基金及歐洲猶太難民創業委員會。在上海被占領以及內戰時,沙遜開始拋售在亞洲的不動產股份。後來他在華懋飯店的閣樓套房遭日本軍官霸占,日本人要求外國人集中在漢彌爾登大樓的「敵僑收容所」,發下可以辨識國籍的紅色臂章,規定他們在公共場合隨時配戴。在一九四八年,沙遜離開上海,再也沒有回來過。十三年後,他在巴哈馬首府拿索去世,依然哀悼他最愛的城市的光輝昔日。
中國沒有一個地方有維克多‧沙遜爵士的塑像。基於明顯的理由,在不久的將來也不大可能會有人替他立像。沙遜最華麗的建築和平飯店,雖然現由加拿大費爾蒙酒店集團經營,產權則屬於錦江國際集團,而這個國營企業(在峻岭寄廬經營四川餐館的董竹君所創立),正在黃浦江對岸的上海中心大廈高樓層打造世界第一高旅館。
幸好,沙遜蓋了自己的紀念碑─參觀了他其中一幢歎為觀止的建築之後,我更確定這一項事實。
河濱大樓沿蘇州河延伸四百公尺,東側宛如船首拔地而起,對著一座簡直像是直接從塞納河搬來的河橋。河濱大樓曾是亞洲最大的住宅建築,起初是為提供沙遜洋行員工住屋,後來一樓曾經做為猶太難民的臨時庇護所。一九四九年以後,大樓最好的公寓移交給共產黨高階官員。不過從二○○○年起,外國人(其中包括「米氏西餐廳」老闆蜜雪兒‧加爾諾)陸續返回,煞費苦心整修精緻的套房。
是日稍早,我徒步查看和平飯店斜向延伸的側樓,確定兩幢樓在外灘交會。而今走在河濱大樓曲折的頂樓,穿過掛著滴水衣物及彌漫著熬煮中藥氣味的長廊,我證明了我原本視為無稽之談的傳聞:這幢大廈的平面的確呈現一個具特色的S形。
從外灘看去,從左仔細看到右,可以在沙遜這兩幢招牌大樓看出字母V和S。(蓋在上海中心大廈一百一十層樓的錦江集團上海中心J酒店,預計在二○一五年開幕,將提供絕佳的鳥瞰角度。)這也就是為何維克多‧沙遜爵士在上海不需要正式的紀念碑,他非常肯定自己的名字縮寫已經永遠存在上海街道的結構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