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賞鳥看熱鬧也看門道〉之十:因為,鳥兒心中有一首歌

鳥兒為什麼要歌唱?

我想,因為牠心裏有一首─一直想要唱出來的歌

粗略地講,全世界萬種的鳥類,會歌唱的鳥兒比不會歌唱的還多。有的說起來還挺有才華,有的雖然不會唱歌,但會出聲鳴叫,有的卻是終生大半時候都默默過日子,不鳴也不叫,即使在繁殖季節偶爾咕噥幾聲,也是似有若無。
我自己也很喜歡唱歌,只是張開口折磨別人耳朵的時候比較多,因此我只能唱給自己聽。
我總羨慕一個民族或族群,能有一些歌曲可以大家一起唱,能有一些舞蹈可以牽手一起跳─當我們心裏有共同歡樂的時候,也當心裏有共同哀傷的時刻。
我想,不管我們住在城市或鄉間哪個角落,多少都聽過鳥兒的鳴唱或啾叫。當我們看見鳥兒挺立枝頭,扯開嗓子引頸高歌,甚至天未濛濛亮,半夢半醒之間,就聽見窗外有早起的鳥兒唶唶鳴囀,心裏不免揣想:鳥兒唱得那般興高采烈,是不是因為心裏有藏不住的快樂?還是因為春天有夢難入眠,不如早早起身迎接日出,抒發心情?還是,因為心裏的祕密不能說,只能用唱的─林姆斯基‧高沙可夫不就是用音樂敘說「天方夜譚」的故事嗎?楊納傑克不也以激情的絃樂寫出令人幾乎難以喘息的「私密信函」?
鳥兒唱歌唱得這麼認真,甚至可以用日文「一生懸命」四個字來形容,究竟唱給誰聽呢?
牠自己嗎?

那麼,鳥兒為什麼歌唱?
鳥,可以說是地球上最善於發聲的動物之一了。可是,鳥兒不會像我們人一般說話,或者說─鳥兒「說話」,有時候聽起來就像唱歌。全世界萬種的鳥類,會唱歌的鳥兒大概有五千四百種,超過了總數的一半,有人稱之為「鳴禽」,也就是會唱歌的鳥。牠們,也都是棲樹鳥。
說真的,就禽鳥本身而言,鳥兒歌唱並非為了「娛樂」我們人類,也不是為了好心「吵醒」我們,叫我們起床。有人將鳥兒關在籠子裏,叫牠唱歌教牠說話,多半只是為了自己著想。
可是,鳥兒為什麼要歌唱呢?
基本上禽鳥發聲,我以為不管是叫或唱,也不論是否受到賀爾蒙操控,都表示「心裏有話要說」─猶如我們人類開口說話,既是一種「溝通」的方式,更是一種表示想要「溝通」的慾望。歸根究柢,就是打從心底,企望與自己之外的其他同類或同伴建立起某種「關係」。
我們知道,鳥兒用來溝通的「語言」不只一種。
不少鳥兒傳遞訊息,多半依賴「視覺」信號,譬如習慣在空曠地帶群體營巢的海鳥,多賴複雜而又精細的展示與展炫,一來可以嚇退敵手,二來可以吸引伴侶。然而更多棲居密林或叢林裏的禽鳥,尤其體形嬌小的鶯燕雀鳥類,因為經常隱身濃枝密葉之間,尤其黑漆漆的夜裏,彼此不易看見,久而久之,自然而然,鳴叫或鳴唱就演化成遠距隔空傳訊最好的溝通方式了。
一般而言,野鳥鳴唱主要理由有兩個,其中之一就是打樁標界,大聲宣示那肉眼看不見的「勢力範圍」,警告別的鳥兒不要隨便踏進來。聲音叫得愈大,次數愈密集,宣示的訊息愈明白。就以旅鶇知更鳥為例,宣示的土地範圍大概長兩百呎,寬也兩百呎,算起來並不大,不過築巢安家放心育雛已經夠了。旅鶇喜歡站在樹梢鳴唱,選的樹通常是方圓之內眾樹中最高,而且布立在領地四周邊緣的幾棵。這樣,別的鳥兒才看得到,也聽得清楚。這是旅鶇的習性,也是許多鳥兒的習性。
我寫這篇文章的時候,正是白晝愈來愈長,一天比一天溫暖的三月。昨天經過街道走在湖邊,沿途看見好幾隻旅鶇相隔不遠,各自高高占據一棵樹頭,唶唶鳴唱,此起彼落,好不熱鬧。譬如旅鶇這類鳥種,彼此領地通常相距不會很遠,因此每次歌唱後多會留下一小段無聲時刻,以便偵測附近公鳥的反應。
我們人類要保護自己的產業,只需找個顯眼地方釘塊牌子,寫幾個字:「私有土地,嚴禁擅入」,了不起旁邊再劃個粗粗大紅圈加一斜槓,再不然加塊板子說「內有惡犬」,嚇嚇人。鳥兒就比較辛苦多了,必須自己拋頭露面,幾乎把嗓子唱啞了才行。
住在有樹木地方的鳥類,想要唱歌的時候就站上樹梢枝頭,不然屋頂也可以,但住在開闊草原地區的鳥兒怎麼辦?想找棵樹唱歌可不是容易的事。解決的辦法大概有兩個:一是一邊飛行一邊叫唱,只是一飛往往就要好長一段距離;不然就是向上衝得高高,然後在半空中爆出一陣迅急的鳴唱。
鳥兒唱歌,另外一個也是同樣重要的理由就是:「徵尋伴侶」。
野地裏每隻鳥兒的求偶歌曲,有的長,有的短;有的簡單,有的複雜。一般而論,其長短以及難易程度,多少代表唱歌的這隻鳥兒身體有多健康,謀生能力有多強。換句話說,歌曲愈長,難度愈高,表示健康愈佳,生存力愈強。有「好」的健康,才有「好」的基因─母鳥擇偶,深深明白這個道理。
不管怎麼說,公鳥若想博得母鳥的青睞,出聲歌唱恐怕是引起注意最好的方法。試想一下,如果你有一副好嗓子,又能彈得一手好吉他,不妨站到心所愛慕的女生窗臺下試試看,我相信十個女生─十個不會向你扔罐子,更不會潑冷水。
路過的母鳥如果被努力認真唱歌的公鳥撩起了興趣,就會佇足下來,先是仔細觀察公鳥一身羽氅是否鮮豔明亮,掂掂牠是否具有可取的遺傳因子,再四下評量一番牠的地盤,看看是否有適於育雛的巢位。禽鳥擇偶,一切決定於母鳥─公鳥一身斤兩有多少,分量夠不夠,母鳥點了頭才算。
那些鳥界的「帕瓦羅堤」或「卡羅索」,只要開口,不僅可以輕易獲得母鳥青睞,其他公鳥不必靠近,大都遠遠一聽也就知難而退─既然技不如人,沒有必要再把面子也丟了。
話說回來,從草原的松雞、環頸雉,到熱帶雨林的天堂鳥,有不少鳥種為了吸引伴侶,可是「視覺」與「聽覺」雙管齊下,賣力非常。

鳥兒的聲音從哪裏發出來呢?
我們人類的聲音,是藉著喉頭聲帶的顫動而產生的。鳥類沒有聲帶,牠的發聲器叫做「鳴管」。鳴管是禽鳥特有發聲器官,簡單地說,它是由部分的氣管擴大而成,一個能伸能縮的「音箱」,位置就在主氣管與兩隻支氣管交接處。
鳴管內壁變薄後形成富有彈性的「鳴膜」,兩隻支氣管的分岔接點另有一塊「鳴骨」,上生半月膜,當氣流通過鳴管時,鳴膜與半月膜因振動而發出音質各異的聲音,有些鳥種甚至可以各自同時發出三至四個複雜多變的音符,互相重疊,但又不會亂了拍子,聽起來仿若出自一個聲源,使得歌聲更加變化多端,更加悅耳。這是科學家二十多年前的新發現。
簡單地說,鳥類的鳴唱與鳴叫是依靠肺部空氣的進出,不論呼氣或吸氣都能發聲,我們哺乳類動物只在呼氣時才能發聲,不妨你試試看。事實上,這也是我們經常看見很多鳥兒明明閉著嘴巴,或者嘴裏啣滿食物,依然不必開口也能啁哳鳴叫的原因。當然,鳥類與哺乳類兩者發聲器官結構不同,也是很重要的因素。鳥類的鼻腔、嘴喙以及喉嚨,只用來修飾聲音,與發聲無關,跟人類不同。
此外,鳥類鳴管的外側尚有所謂「鳴肌」的肌肉,可控制音調,調節音量,也能改變音色,變化節奏。換言之,鳴肌數量愈多,聲音變化愈大,品質也愈高。譬如只能咕咕低鳴的鴿子,就只有一對鳴肌,然而大多數鶯燕雀鳥類,包括那些極有才華的歌手,就擁有五到九對的鳴肌。至於擅長模仿的椋鳥,則多達七到九對。
沈默的紅頭禿鷲、鸛,以及鷸鴕等這類沒有龍骨突的鳥類,不是根本沒有鳴管,就是缺乏鳴肌,都算是「『沈默』的少數」。美麗的疣鼻天鵝,除了偶爾在地面水上發出幾聲嘶嘶或噴鼻聲,飛行時候也不像別的天鵝那般嘎叫,所以西方人就稱牠為「啞巴天鵝」(Mute Swan)。

何謂「鳴唱」,何謂「鳴叫」?有什麼不同嗎?
鳥兒發聲,一般可分為「鳴唱」與「鳴叫」兩種。
所謂「鳴唱」,顧名思義就是聽起來像似我們人所謂的歌唱一般,通常發聲比較長也比較複雜,我們人聽起來也比較「悅耳」。請注意,我說「通常」是因為有許多鳥種唱出來的歌曲不但短小,也極簡單,很難稱之為歌,不過我們仍然叫它做「鳴唱」,因為這樣的「鳴唱」,與譬如白頭翁餘音裊裊的歌聲,功能一樣,目的也沒有不同。
那麼,什麼又是「鳴叫」呢?
基本上,鳴唱之外,鳥兒所發出的聲音,無論高啁或低啾,都稱為「鳴叫」。
「鳴叫」通常為簡短的發聲,極少超過五個音符,應用場合與需要不一而足。有的用來警告獵食者來襲,有的是分享發現食物的訊息,有的用於親子間的辨認;有時表示爭執時候的各種「情緒」,有時又是霸凌侵略的威嚇訊號,或是敦親睦鄰的社交語言。我們看見母雞帶領小雞覓食,不時要把離群的小雞呼喚回來,發現有敵來襲就得趕緊叫孩子躲起來,這些都屬於「鳴叫」。除此,雛鳥乞食時的哀求,說來也是「鳴叫」的一種。
當然,同樣的道理,同樣的需求,不會「唱歌」的鳥兒為了求偶求愛,只好用「叫」的了。
請再一次注意,說到鳴叫我又用了「通常」這兩個字。很多鳥兒的鳴叫確實只是唧唧兩聲,不過有些鳥兒,譬如我經常提起的黑頭山雀,即使簡單的警告聲,必要時刻也可以長達一、二十個一連串變調的音符,一聲高過一聲。
禽鳥的鳴叫也許不如鳴唱那般討好人類的耳朵,不過譬如大蒼鷺與渡鴉低沈粗啞的嘎叫,灰樹鵲偶爾不經意發出一聲聲類似銅管樂器嘹亮的單音,甚至冬日烏鴉也許有些蒼涼的啼叫,在我聽來都十分迷人。
許多鳥類,尤其烏鴉,即使同一個基本「鳴叫」,卻有許多不同版本,若非親眼目睹,親耳聽見,難以相信那是從牠嘴巴裏發出來的聲音。紅嘴黑鵯算是很「愛講話」的鳥兒,牠有一種聲音,經常讓人誤以為那是躲在草叢裏的小貓發出來的鳴叫;長相高雅別致的臺灣水雉,亦是如此。北美有一種類似鶇科鳥類的中型鳴鳥,也會發出彷彿貓兒的喵鳴,幾可亂真,所以才得了Catbird的稱呼。
還有,有些鳴叫聲僅有公鳥或母鳥才會發出,有的則是雌雄兩性都有相同的叫腔。如果不要太挑剔,鳥兒的鳴叫一般說來還不算難聽,雖然有些不能不說「怪裏怪氣」,就像紅冠水雞有時候突然發出來的聲音一樣。「咦,鳥怎麼會發出這樣的聲音?」,這樣的經驗,我在野地走動經常遇見。
禽鳥的鳴唱鳴叫,悅不悅耳,其實都是根據我們人類自己主觀的好惡,譬如黃頭黑鸝的嗓子,發出來的求偶聲莫說半絲浪漫全無,根本淒厲不堪,然而聽入母鳥的耳裏也許「情意綿綿」。還有,在我看來長得清新秀麗,惹人憐愛的白腹秧雞,卻被我們平白添加了一些悲悽色彩,將牠原本應該「高興快樂」的求偶鳴叫,描述成「苦啊—苦啊」一聲聲冤情的喊叫,那才是冤枉。
說來說去,什麼叫做「鳴唱」,什麼叫做「鳴叫」,有些科學家有時為了方便自己的研究,也許各有自己的定義,不過這裏講的應該是大家最能普遍接受的說法。

只是唱唱歌,就能有效嚇阻競爭對手嗎?
不必然。
那些尚未建立自己領地的公鳥,不一定聽到警告歌聲轉頭就跑,反而留下來也引頸開唱,明明白白告訴擂臺主─「今天我來,就是要踢館!」,因為建立領地的最終目的不外求得伴侶,「求偶」就是最大的鼓舞動力。於是雙方就展開了一場「不是你輸,就是我贏」,勝負必分的比賽。通常誰唱得「最好」,誰就是勝利者。
也許情況不多,不過有時原本只動口不動手的歌唱擂臺賽,難免也會脫線失序,暴力演出,拳打又腳踢,直到有一方自動撤離為止,歐洲歌鴝公鳥尤其激烈,有時竟然鬧出了「鳥」命。
一般而言,擂臺主通常無意引起肢體衝突,都會設法避免。策略之一就是儘可能提高音量,儘量拖長時間,讓對方明白「我可不是好惹的」。同時加強邊境巡邏動作,不停地在邊界外圍幾棵高樹上飛起又飛落,一再大聲宣示主權,一切都是為了誇大自己地盤,壯大自己聲勢。
有些鳥種,如果挑戰者以仿唱方式挑釁,擂臺主即刻更換曲目,斷其模仿念頭。倘若挑戰者仍然緊纏不捨,擂臺主見招拆招,繼續不斷變更歌曲,但看誰先技窮。

禽鳥歌唱是天生本能,抑是後天學習來的?
我常在水邊聽見各種鴨子叫聲,心裏不免揣想,出生不到兩天的小綠頭鴨,怎麼知道如何像隻鴨子一般地呱叫?又,為什麼叫出來的聲音不會像別種鴨子?
我們知道不同種的鳥兒,有的一出生就會唱自己的歌,有的則需要一番教導,有的學來後還會再加工。總之,每種鳥兒都有自己不同的學習方式。
就拿我們人類來說,幼兒學習說話,專家認為其語法是透過遺傳與生俱來的,但學習說話過程中仍需接觸成年人的會話環境。同樣道理,一隻小鳥種種的生存技巧,包括歌唱與鳴叫,雖然「本能」扮演不小角色,「學習」與「模仿」也是不可或缺的竅門,起先跟著父母,後來是同伴。
一隻公鳥,如果從小把牠隔絕起來,不讓牠與其他同類接觸,牠還是會唱歌,但是如果讓牠有機會跟其他會唱歌的公鳥在一起,牠會唱得更好。很多研究也顯示,有些鳥種,小鳥如果很早就與父母分離,就永遠唱不好自己的歌。
基本上,禽鳥的鳴唱與鳴叫是與生俱來的本能;反過來說,能夠聽得懂鳴唱或鳴叫的意義,也是天生的。只會唱不會聽,溝通就失去了目的。

一隻鳥,能夠唱幾首歌?
有的鳥種,一生只會一首;有的翻翻曲目,琳瑯滿目;然而,有的就連半闋也沒有了。
一隻鳥的曲目究竟有多少,數目是多是寡,除了看牠是什麼鳥種,還要看牠的年齡與性別,有時候還要看看牠的鄰居是誰。有些鳥種,一歲大的時候大概就把一生所有曲目都蒐集完全了,有的則一輩子不斷在擴充曲目,或是說一邊擴充新的,但也一邊遺忘舊的。
讓我不妨舉幾個有趣例子,說給大家聽聽。
就拿黃連雀或朱連雀來說,分類上雖屬於「鳴禽」,卻是一首歌也不會唱。山紅頭每隻公鳥都只有一首,然而調子高低不盡相同。灶巢鳥能夠唱兩首歌,一首白天唱,一首黎明破曉時分或半夜裏唱。黑眼燈草?會唱的歌大概三至七首,每次開口,同一首要連續唱過幾次後才會更換;北美歌麻雀顧名思義很會唱歌,也唱得很好聽,歌唱的模式亦跟燈草?差不多。
栗?柳鶯全部曲目有十首左右,大概分成兩類,第一類用來白天唱,專門吸引並繫住伴侶,也就是說配對之後恐怕仍然必須持續歌唱,娛樂佳人之餘,也盼望能夠更長久牢牢擄住伊人的心;另一類則在黎明與白晝時刻高聲鳴唱,用來警告其他雄鳥勿闖禁地,通常一首曲子都會連續唱好幾遍,只是每隻柳鶯都有各自的喜愛與擅長。
北美反舌鳥的曲目大概有一百五十首,鷦鷯二百多首,都不算少,然而比起牛鸝的四百首,似乎遜了一大截。不過,當牛鸝遇見一千一百首的褐嘲鶇,恐怕只能悄悄閉起嘴巴,「慚愧」地從枝頭上黯然退下。牛鸝自己不孵蛋,託蛋對象甚至多達數十近百種,每種宿主不同的歌曲,牠都能依樣畫葫蘆,琅琅上口,毫無差誤,也算是令人嘖嘖稱奇的本事。
你知道嗎?英國的披頭四總共寫了多少首歌曲?─二百三十七首。不要洩氣,很多的歌手單單靠一首曲子就「紅」了起來,你我還是有機會的。

如果鳥兒說話像唱歌,那麼有所謂的「方言」嗎?
有。譬如說臺灣北部陽明山的五色鳥跑到南方的恆春,敲打出來的木魚節奏可能並不一樣,我們人耳也許無法分辨,恆春的雌鳥卻寧願選擇同樣出身本地的公鳥。合理的解釋是,因為在地公鳥比起外來過客,更能適應當地環境,在當地條件下順利繁殖。所以,一隻用當地「方言」歌唱的公鳥,尋得適當伴侶的機會當然更大了。

不同棲地的鳥兒,有不同的歌唱方式?
是的,只是我們也許不曾細心注意而已。
比方說,一個空蕩蕩房間,與一個擺滿家具的房間,發出的聲音一定不一樣。不同的棲地環境,自有不同的音響形成特質,鳥類在演化過程中,為了有效傳遞訊息,自然而然,會趨向將當地環境的成音特質,充分加以發揮與利用,最後就慢慢形成了自己特有鳴唱方式。說起來,這不也是一種生存「適應」嗎?
就以住在森林裏的鳥兒為例,因為林葉會吸收也會反射聲音,唱腔自然跟住在開闊草原或草澤區的鳥兒不一樣。棲息熱帶雨林的禽鳥,更加明顯可見。熱帶雨林是地球上,生物多樣性最豐饒的地區,會發聲的動物,各式各樣都有,大家無時無刻不在積極設法傳遞各種訊息,住在那裏的鳥兒如果沒有突出的頻率,特殊的旋律,就很難在激烈的聲音競爭中,把自己的訊息有效傳遞出去。
簡單地說,林子裏的鳥兒比草原的鳥兒,更要講究歌曲的旋律與變化。我們不妨拿陽明山的白頭翁,與花東草原的環頸雉相對比較,就不難明白了。

鳥兒一首曲子能有多長?
鳥兒的歌曲,可以說是經過精心串連而成的一串音符,構成一段段富有音樂性的句子,再以一定的間隔重複呈現。
大部分鳥類的歌曲長度,大概在四秒鐘左右,不過冬鷦鷯卻可以長達十秒。紅胸白斑翅雀維持在二至六點八秒之間,朱雀則一點八秒至四點二秒。
鳥兒歌唱,同一首歌曲經常連續重複好幾次,彷彿錄音帶一次又一次地播放。有人記錄到歌麻雀在炎熱的五月天,同一首曲子,一天裏可以唱到二千三百零五次,難以置信。
雖然我們經常看見鳥兒站在枝頭樹梢高聲歌唱鳴叫,其實有些鳥類也會在地面上,或躲在灌叢裏鳴唱嘎叫。還有,我發覺天氣不是那麼好,或者那天異常悶熱時候,出來唱歌的鳥兒反而更多,而且不知道為什麼那天鳥兒歌聲,常常聽起來比平日更甜美、更精緻,鳴唱時間也似乎更長。

鳥界中,誰是最會仿唱的歌手?
鳥界中,有很多鳥兒並不會自己創作,卻極擅長模仿。不過,一樣的模仿,巧妙卻各自不同。
反舌鳥模仿旅鶇與朱雀,維妙維肖,牛鸝亦不遑多讓,即使資深鳥人也常常被矇騙而不自知。不過反舌鳥模仿別的鳥兒歌唱,往往只取其中一段,即使仔細聆聽亦難分辨。根據科學家研究,反舌鳥在十分鐘之內可以仿唱二十三種不同鳥類的歌聲。
臺灣的土八哥,以及數目愈來愈多,無論城鄉隨處可見的各種入侵種椋鳥,更是個中高手。椋鳥,也是屬於八哥科鳥類,不僅可以模仿五十種以上鳥類的聲音,其他各種動物,譬如貓狗牛的叫聲,對牠來說都是雕蟲小技,如果將牠關到籠子裏,跟八哥一樣,還可以教牠說幾句人話。
不過,Catbird卻認為這樣的口水技倆欠缺新的詮釋,了無新意,不值一哂。牠的做法是結合幾種不同鳥類的歌曲,再隨興添加幾個自己的音符,就是一首首獨一無二的即興創作,而且,每一次唱法都不會完全一樣,別的鳥兒想學都跟不來,難怪有人說Catbird是鳥界的創意爵士歌手。
Catbird喜歡唱歌,特別在太陽升起之前,以及下山之後─牠是清晨最早起床歌唱的鳥兒,也是一天之後最後一個終於閉起嘴巴去睡覺的鳥兒,這樣的鳥兒當然不僅牠一種。Catbird的歌曲多偏長,而且一唱就是十幾分鐘,每首皆由一、二十種不同鳥兒的曲調編織而成。
想要計算Catbird一生的歌曲究竟有幾首,說真的不容易,因為每個音符每段旋律,牠經常都會添加一點自己的詮釋。這些曲子多半取材自本地的鳥種,不過偶爾也會揉入一點異國風味,譬如春天才從中美洲回來的Catbird,有時候唱出來的歌曲,竟是只有熱帶鳥兒才會哼唱的調子。
根據鳥學專家的估計,全世界鶯燕雀鳥類,大約有百分之十五至二十的鳥種,多少具有一些仿唱的能力。

除了鳴唱與鳴叫,鳥兒溝通還有別的方式嗎?
野地裏的鳥兒,不少搖頭擺尾的搖滾歌王,更多是擅長詠歎的男高音,都讓人欽佩不已。
不過,有些鳥兒不唱也不叫,卻是偏愛打擊樂。茲舉以下數例,個中翹楚,不外啄木鳥。無論防衛領土或追求伴侶,都是靠鼕鼕擊鼓為訊。還有送子鳥白鸛,因為缺乏「鳴管」,不管求偶或求愛,就以上下兩片嘴喙一張一合,用力敲打得嘎嘎作響,表示「親愛的,我想跟你在一起」。育雛期間,每次公鳥返巢,母鳥即刻敲得十分熱烈,而且一邊敲擊一邊舉頭後仰一百八十度,應是表示十分高興的意思,公鳥也同樣擊喙回應,也一樣仰頭,甚至巢中幼鳥肚子餓了也是以擊打嘴喙,發聲乞食。
大麻鷺更是一絕,繁殖期間會發出極其低沈,悶悶地,類似大牛蛙的低鳴,又像似以口吹過木管,或是用手掌平拍大鼓鼓面發出的回響。因為頻率極低,聲音可以傳得甚遠,有人記錄到最遠竟可以達到八公里。
大麻鷺在我們臺灣屬於冬候鳥,也有人說是過境鳥,不是很普遍,看到的機會不多,因為繁殖地不在臺灣,我們也就沒有機會聽到牠奇特的求偶聲了。

親鳥和小鳥,能夠認得彼此的鳴唱與鳴叫嗎?
親鳥認不認得自己孩子叫聲,端看牠是哪一種鳥,還有築巢育雛的習性如何。
就以喜歡把蛋下在別人巢裏的牛鸝為例,儘管牛鸝雛鳥與宿主小孩的叫聲並不一樣,有些宿主似乎也沒有查覺。有些鳥種,譬如家燕,就似乎學不會辨認自己孩子的叫聲,也許因為小鳥一旦離巢,即完全獨立不再依賴親鳥的緣故。
至於那些集體營巢的鳥種,也許鳥口密集,環境複雜,情況就不同了。小鳥孵出後,親鳥很快就學會辨認自己孩子聲音,同樣不必多久小鳥也認得出自己父母的叫聲。就以黑脊鷗為例,自己的孩子剛孵出的短短時間內,如果有鄰居的幼雛意外出現牠的巢內,牠尚能接受,然而二、三天過後,就不再接受任何陌生小鳥靠近巢窠了。

野地裏會唱歌的只有公鳥嗎?母鳥呢?
很多人都認為大自然裏眾多的鳥種,會唱歌的都是公鳥,不過根據目前所知資料,科學家認為雀形目中所謂的「鳴禽」,至少有百分之七十一的鳥種,母鳥偶爾也會開口鳴唱,譬如有些林鶯鳥種,母鳥有時也會扯開嗓子賣弄一下。
有的母鳥甚至還會跟公鳥一板一眼對唱起來,這樣的鳥類全世界大概有兩百種,朱雀母鳥就是其中之一,公鳥母鳥唱的都是一樣的曲調,只是母鳥是公鳥的「溫柔版」,如此兩情相悅,深情款款,聽起來猶如一場場親密的求偶儀式─鳥學專家認為鳥兒藉著歌唱,可以鞏固彼此的伴侶關係,我想這也是鳥兒為何認真鳴唱的理由之一吧。
鳴唱固然可以拉近公母鳥感情,看似簡單粗糙的鳴叫,也有一樣效果。臺灣竹雞雄鳥尖銳的叫聲,乍聽猶似「雞狗乖」三字的發音,雌鳥聽見了也會趕緊出聲附和,甚是有趣,不覺令人莞爾。
鳥兒對唱,有時同步合唱,有時先後輪流上場,有時因為合音技巧爐火純青,配合得天衣無縫,乍聽宛如只是一隻鳥兒在獨自演唱。不知你有沒有這樣的經驗,我常常抱著「頑皮」的心情對著林子裏看不見的山紅頭,以口哨模仿牠的唱腔,居然獲得回應,經過一試再試,終於肯定鳥兒顯然在跟我「對答」,令人興奮不已,上山的腳步不覺輕快了許多。
行一夫多妻的紅翼黑鸝,必要時候母鳥往往也會以簡單的鳴唱,在公鳥的大領地內防衛自己的巢域,亦可說是所謂的「大小老婆攻防戰」。一般認為住在熱帶地區的鳥類,會唱歌的母鳥比起其他地區較為常見。
總而言之,因為缺乏研究,母鳥唱歌也許比我們所想像的還要普遍。

母鳥為什麼不如公鳥那般歌唱呢?
一般而言,母鳥並不像公鳥需要扛起防禦領地的工作,求偶時期雖然最後的決定在於母鳥,然而發動追求的第一步卻多半是公鳥。除此之外,生理上母鳥也因缺乏繁殖季節,催動公鳥賣力歌唱情歌的賀爾蒙─「睪丸素酮」,也就不如公鳥那般每天勤奮歌唱鳴叫了。

冬天裏也有鳥兒還在鳴唱嗎?
當夏天的腳步慢慢離去,各種鳥雀的聲音隨之稀稀落落,終至於也逐一消失了。
秋天,風聲裏大概就只剩下烏鴉有一搭沒一搭的嘎叫。北朱雀是極少數終年都在鳴唱的鳥兒,尤其在北國,當冰雪覆滿枝頭時候,更能溫暖深冬季節人們的心,然而朱雀也非到處出現,隨時可見。
一般鳥兒在春天用自以為迷人的歌聲吸引伴侶,同時也勇敢挺胸站上枝頭高聲鳴唱,防衛自己的領域,不遺餘力。不過,繁殖季節一旦結束,多數的鳥兒就會放下「敵意」,停止叫唱,重新與鄰居做朋友。
北美東岸有一種鷦鷯,屬於留棲的鳥種。這種鷦鷯繁殖過後卻仍然繼續鳴唱,繼續捍衛領土。原來一個繁殖季過後,鷦鷯的數目有增無減,好的土地總是有限,老鳥不得不與新一代的菜鳥繼續爭搶生活地盤,因為嚴酷的寒冬不久就要來臨了。換言之,如果我們在冬天裏還聽見鳥聲,那多半應是防衛領土而非求偶的訊號。
鳥兒在秋冬還得賣力鳴唱,確實辛苦,不過人們卻因此可以稍解一絲秋冬的寂寞吧。

下雨時候,鳥兒唱歌嗎?
雨中唱歌?─也許有人會認為「多麼浪漫」,當你戀愛的時候,或許如此。不過終日為生存而奔勞的禽鳥,恐怕沒有這分詩意。
下雨時候鳥兒唱不唱歌呢?那要看雨下得有多大。倘若雨勢不大,有密枝濃葉遮蔽的鳥兒大概影響不大,不過那些住在空曠棲地,或者習慣站在光光禿禿枝枒上唱歌的鳥兒,也許就不得不暫時避一避。
雨勢如果不小,尤其夾著強風,大部分鳥兒都會閉上嘴巴,鳴金收兵。畢竟把自己淋成落湯雞,硬要在颼颼強風以及霹啪作響的雨聲中鳴唱傳訊,只是徒勞無功─唱什麼都沒有意義。

公鳥一旦有母鳥作伴,就不再唱歌了嗎?
是的,多半如此。
尤其當這些鳥種行的是「一夫一妻」制,也就是說在繁殖期間,公母鳥都謹守一夫一妻的關係。不過,若是像冬鷦鷯這類一夫多妻的鳥種,恐怕仍然必須繼續歌唱,以防其他公鳥私闖禁地。所以鷦鷯不僅要比其他鳥種的公鳥更會唱歌,為了多娶幾個老婆,還要母鳥一隻唱過又一隻。

鳥兒為什麼多在凌晨歌唱?
鳥類學家的意見不盡相同,我試著綜合如下。
首先,那時候天色還是一片暗黑,與其浪費氣力勉強摸黑覓食,不如站上枝頭專心宣示領域─「劃地為王」。再者,專家說母鳥在那段時間特別具有性吸引力,公鳥必須特別賣力防衛別的公鳥「騷擾」自己的愛人。
最後一個原因,則是黎明時段冷空氣比較貼近地面,浮在上面的則是比較溫暖的空氣,一冷一暖的接觸面有利聲波反射,聲音因此可以傳得更遠。如果是在城市裏,路上行人稀少,交通也尚未開始繁忙,風亦比較軟弱,一切皆有助於公鳥將歌聲傳播出去。
然而這並非說,一天裏其他時候公鳥就不唱歌了。
有些鳥種的公鳥可以唱一整天不覺疲累,尤其繁殖季初期公鳥尚未找到伴侶,競爭對手隨時會出現的時候。
一般而言,歌唱活動趨近中午就會降低下來,尤其天氣炎熱溫度不斷往上爬升後,歌唱需要消耗更多的體力。將近傍晚時刻,則再次臻至另一次高峰,只不過這一波通常不如黎明時段那般喧譁,那麼密集。

有在夜裏唱歌鳴叫的鳥兒嗎?為什麼?
每次當我們說起唱歌的鳥兒,聯想到的都是白天的鳥類,其實眾多禽鳥中有一小撮卻是例外─牠們是在夜裏才會探頭出聲的鳥兒。
這一撮鳥兒,讓人第一個想起來的應該就是貓頭鷹。
我住的這個外雙溪社區,駁坎下方是一片濃密的樹林,過去三十多個春夏天的夜裏,總會幽幽傳來一聲接一聲「嗚—唔唔」的神祕叫聲,那是領角鴞呼喚伴侶的信號,停停叫叫,叫叫停停。每次聽見那一聲聲孤獨的鳴叫,彷彿覺得黑暗中林子裏的那個角落,會隨著叫聲發出微光,一明一滅,只是沒多久又什麼都沒有了,林子立即又恢復了原來的黑暗與闃靜。
還有,很多人雖然沒見過但都極熟悉的夜鶯,以及眾所皆知的臺灣夜鷹,也都是夜裏才叫唱的鳥兒。夜鶯羽色並不絢麗,但音色非常出眾。夜鷹一身羽氅更是樸素無奇,鳴叫聲尖銳而單調,一叫就是很長一段時間,很多人受不了,都嫌牠夜裏擾眠,我個人卻覺得牠很「可愛」,尤其那一雙單純無辜的大眼睛。我想夜間的鳥兒能擁有「動人」嗓音,讓別的鳥兒在黑暗中可以聽見,比起擁有一身漂亮的衣服更為重要。
我們知道,秧雞科鳥類多半生性「害羞」,平常多默默無聲,雖然屬於日行性鳥類,有些卻只在夜裏才出聲,譬如紅腳秧雞;有的如白腹秧雞,求偶期間白天晚上都可聽到。然而真正屬於夜行性的鳥種,卻又並非每種都會鳴叫或鳴唱。
所有鳥類的行為,不管日行性或夜行性,都難免受到一天光線明暗的變化所左右。有些鳥兒因為有一顆內在生理時鐘,或受到第一道曙光的催動,黎明即起,高聲叫唱。然而我常在半夜睡夢裏,就聽見窗外有紫嘯鶇挾著尖銳的嘯叫匆忙而過,一聲聲斷然有力,堅決而頑固地企圖劃破黑夜的寂靜,也劃破了我的長夢。「嗯,怎麼有這麼早起的鳥兒呢?牠在忙什麼?」有時嘯聲過後,也會聽見牠發出一段難得溫暖悅耳的鳴唱,原來那是牠忙著求偶的季節。第一次意外聽到,當時心中的驚喜至今難忘。鳥兒求偶的心,竟然可以這般溫柔。
有時候,有些在春天遷徙的鳥兒,路經都會城市落腳休憩,半夜時分也會突然起床鳴唱,或許牠們錯把明亮的街燈,誤為白晝的光明吧。

今年,社區的櫻花一樣綻放,卻不見去年的綠繡眼再來吮食花蜜。公寓樓下四周原本濃密的灌叢,都被鄰居一夕剷除精光,闢為菜圃,從此再也偷聽不到小彎嘴一家大小,大清早起床聊天的祕密了。每日紫嘯鶇匆匆打雨遮上碎步跑過的細爪聲,不知何時已被赤腹松鼠沈重的腳步取代了。那隻紫色鳥搬家了嗎?還是不小心當了隔壁大花貓的早餐。
永和中正橋下的河濱公園,嘎噪的黑領椋鳥比去年聚集得更多了,紅鳩想要在榕樹下小雨池裏洗個澡,都要耐心等待椋鳥集體泡湯之後才有一點機會。只有山坳偶爾傳來綠鳩孤單的叫喚,「喔─咿唔」,一聲又一聲,那是我一生最濃稠的鄉愁,也是我一生最短暫的難忘童年鄉下記憶。
是的,大自然裏沒有永遠不變的風景,人與動物,每天故事都不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