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菇

乾香菇被陽光愛撫過,泡水發製後,氣韻更加動人

好冷。不老部落海拔大約四百米,可能是下著雨,更顯料峭。大家在集會所圍著炭火烤肉,喝小米酒。又送來一盤香菇,鮮香菇現採現食,撕小片細嚼,芳香驚人;或烤著吃,組織緊實,香氣強勁,餘韻悠遠,忘也忘不了的濃郁。彷彿忽然間領悟什麼。
不老部落的作物全採自然農法,每日只接待三十位客人,若山裏的農作物供應不足,也會暫停預約。不老,bulau bulau,泰雅語「閒逛」的意思,漢語發音不老不老;名字真美。
作物也美。部落裏的香菇採「段木」野育,選用杜英木。段木法培育香菇是日本人發明,殖民臺灣時引進,一九○九年率先在埔里種植成功。作法是在段木上打一小洞,植入種菌,擱森林裏,令段木保持適當的溫度、濕度,和光照,待它自然長滿菌絲,育出香菇。山上濕冷,非常適合種植香菇;段木野育的香菇成長慢,一般得十個月才能收成。
初次去部落,Wilan就介紹族人自己搭建的茅屋,說屋頂前高後低,是根據長年的風向,後方吹襲的季風會順著屋頂往上吹,反而增加房屋的穩定度。古老的生活智慧。
這裏處處透露著友善大自然,敬重大地的意志:雞鴨全部放養,滿山亂跑,覓食;晚上才回到自己的宿舍,吃當天僅有的一頓飼料。訪客也都用竹筷、竹湯匙吃蔬果、地瓜、小米粽、苧麻糕,刺蔥、馬告佐烤豬肋排和竹雞;用竹杯飲酒。我愛極了長時間熬煮的竹筍湯,舀進碗裏加入生香菇。野育香菇太美味了,猴子、松鼠、蜥蜴和其他野生動物也愛吃,每年有三分之一產量進了牠們的肚子;部落視為向大自然繳稅。
不僅香菇,這裏也有我最喜歡的小米酒,Wilan說,他們每年挑選最優質的小米作種,因而能育出美好的小米。雖則蟲、鳥兒會來吃,也都視為自然規律;不老部落只是大環境的一分子,無權剝奪其他生物的權利。這是一個完整的生態體系。
中國最早的香菇種植為「砍花法」,在撲倒的樹幹上砍出許多「花口」,任它接受天然胞子,或在花口上刷上磨碎的香菇汁,經兩、三年後才能長出些許香菇。元代有「驚菌」栽培法,打擊菇木以刺激出菇,此乃藉打擊促進酵素作用。浙江的龍泉市、景寧縣、慶元縣交界處可能是世界最早栽培香菇的地方,其技術即砍花栽培法。最早栽培香菇的文獻是南宋‧何澹編的《龍泉縣志》載香蕈:「用斧斑駁木皮上,候淹濕,經二年始間出,至第三年,蕈乃遍出。每經立春後,地氣發洩,雷雨震動,則交出木上,始採取以竹篾穿掛,焙乾。至秋冬之交,再用偏木敲擊,其蕈間出,名曰驚蕈」。
日本人善培香菇,育法多樣,諸如胎木汁法,胞子法,崁木法,埋木法,種駒法。他們將種菌法引入臺灣,利用木屑菌接種香菇,段木栽培即以木屑菌種為接種源。此法受樹木、地區、季節的限制,發育速度很慢;太空包取代傳統的段木栽培,擴大了生產面積、速度和產量。那是一九七〇年發展出來的,從前太空包以相思木屑為主成分,如今相思樹生長趕不及砍伐的速度,無良廠商遂摻入家具業不用的三合板、木片,和造紙廠廢棄的樹皮纖維,粉碎當木屑,裏面的化學物質會傷害菌絲,也傷害人體。中國大陸使用的太空包多以棉籽殼、玉米芯、麥稈為原料,農藥殘留量堪虞。
臺產香菇以新社、埔里為大宗,這種食用真菌素有「真菌皇后」美譽,別稱包括:冬菇、香蕈、香菰、香信、北菇、厚菇、薄菇、花菇、平庄菇,日本叫「椎茸」。鮮菇和乾菇的用途不同,氣味相異;乾香菇被陽光愛撫過,泡水發製後,氣韻更加動人。花菇和香菇的烹飪條件、效果也不同。
朱國珍在《離奇料理》中敘述懷孕時獲贈一大包肥美的椎茸,想起吃過同事的滷香菇,難忘美味,遂加水加醬油和冰糖,全部放進去滷一滷;一小時之後,那些美麗的花菇,每一朵都漲得像泰國芭樂那麼大。她生性節儉,又勇於承擔,心想又不是醃了砒霜,決定獨自吃完一大鍋味道怪異的「黑色泰國芭樂」;從早餐、午餐,吃到晚餐、消夜,吃到產生強烈的孕吐感,連看一眼都會害喜;最後把剩下的六個保鮮盒花菇全部帶回娘家。事隔多日,朱爸爸突然說:「孩子啊,我知道你不會做菜,但是每一次無論你做了什麼菜,我都很開心的分享。只是這一次,這個滷香菇,真的很難吃下去,你到底是怎麼做出來的呢?」
滷香菇經驗直接驚嚇了胎兒,她兒子天生罹患「恐菇症」,成長過程不敢吃任何菇蕈。花菇是一種冬菇,天氣愈冷品質愈好,傘蓋褐色,呈白色爆花菇紋,肉厚而細緻,是香菇在生產過程藉控制溫度、濕度、光照和通風,改變它的發育。花菇的紋路美麗,熬湯甚佳,堪稱極品冬菇;不過,國珍獲贈的花菇可能不是來自日本,而是中國大陸。大陸香菇常以香菇絲形態走私進口,廣泛使用在食品加工,常見於辦桌、團膳、小吃店。尤其花菇,幾乎都來自中國大陸。
我習慣買的香菇是「不老部落」所產,和「齊民市集」所售,兩者皆泰雅族部落以段木培育,長時期呼吸山林氣息。由於宜蘭多雨少日照,香菇採收後多用柴火烘烤,他們的香菇總是透露著優雅的氣味,和炭燒味。
段木野育和太空包,存在著慢/快的矛盾衝突,太空包育成的香菇長得速度太快了,殊乏風味。我們愈專注在香菇上,愈覺得它沒有香菇味,經不起咀嚼。一味求快,生產快,進食快,常常吃什麼就缺乏什麼味道,吃西瓜沒有西瓜味,吃肉沒有肉味,蘸醬油沒有醬香味,豬油炒菜沒有豬油香……為了快,我們好像只是在吃那些東西的概念和符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