釋懷暖情:饅頭夾紅糖



我不知道爺爺還記不記得,他曾用饅頭夾紅糖餵養過我……

小學三年級時,爺爺從小學教職退休,在住家院子養雞養豬。每天早晨,爺爺固定到附近的軍營載餿水。一周大約會有一、兩天,營區伙房的阿兵哥會將當天早上吃剩的白饅頭裝成一袋,讓爺爺帶回去。
爺爺回家之後,總會拿起一個饅頭扳開,夾進一大匙的紅糖,騎車拿到學校給我。
我很期待那每周兩天,咬起來喀滋喀滋、吃起來甜絲甜絲的早上點心。
從親人們的口中得知,我在臺北出生後十二天,奶奶便將我帶回小琉球撫養,一直照顧到我四歲,她病逝。那時我年紀太小,她過世時,我還不懂人間的聚散無常與死別的沈痛哀傷。
也許是因為自嬰孩時就跟爺爺奶奶住,爺爺待我的感情不同一般,總是對我特別照顧、特別關心。大約我五歲時,父母返回小島謀生,我雖和他們一起生活,卻有著情感上的陌生疏離,再加上我並不是一個聰明伶俐可以向外人炫耀的孩子。一時的自卑感作祟,我成了一個沈默而陰鬱的人。
爺爺是個心思細膩的人,我曾在老家看過他寫的手扎。從那記錄的事件與文字,不難觀察出他的性情與思想脈絡。他敏感而多疑,總是擔心自己的一個善意造成別人的誤解;後來年紀漸老,也深恐因自己的老病衰而遭兒媳嫌棄,以致不想麻煩他人,到了八十多歲還堅持獨居。倘若別人有一點言語上的輕慢疏忽,他總是難過自責,久久無法平復。
記得小時候,爺爺還沒從學校退休,我放學後等他下班一起回家時,總會坐在他的位置上研墨,然後拿起他使用的毛筆,在報紙上寫字,像畫符一樣隨便寫。我還記得那時爺爺教我握筆寫字,尚未出嫁的姑姑教我ㄅㄆㄇㄈ九九乘法。有天傍晚和爺爺在學校操場散步,他牽著我的手緩緩地走著,天邊橙紅的晚霞映在爺爺的臉上,我抬頭嘟嘴跟他說:「我的名字好難寫喔。」
爺爺頓了頓,說:「那將你的名字改成『含笑』好不好?」
我笑著扭捏撒嬌:「好像不大好耶。」
長大之後才知道,「含笑」是一種很美麗的香花。那花啊,也是我奶奶生前喜愛的……
後來,我到外地讀書,一得空就回小琉球看爺爺,並陪他住上幾天。在我心裏總是覺得,只要有他在的地方,就是我的家。
爺爺不是那種詩書滿腹的讀書人,他只是讀過書,然後在小學教書的退休教員。我們爺孫倆都愛看金庸小說,有時會聊小說中的名詞與人物,說光明頂、說張無忌跟趙敏、說滄海一聲笑的笑傲江湖。他總是很有興趣地聽我說。有時我們也聊唐詩古文,他告訴我「唐詩寫了太多生命境遇,太沈重,年輕人不宜讀」,還有寒食節介之推的典故……彷彿宇宙萬物天地玄黃,都可以拿來泡茶嚼舌。那時南方的小島晴空朗麗,薰風習習,耳際猶會傳來滔滔海潮擊岸的轟轟聲響。在月圓月缺潮漲潮落的相伴之下,歲月如此平凡而無憂、如此尋常而靜好。
時序流轉,數年光陰一晃而過,我逐漸堅強而爺爺逐漸衰老。大約是碩二那年,我有篇文章刊登在某報副刊。當時已八十多歲的爺爺說:他那天騎著車去島上唯一的一家便利商店買那份報紙。
我聽完,想像著他騎車時的孤單身影,頓時滾滾淚水潸然跌落。
近年,年逾九十的爺爺移居臺中與叔嬸同住,而我定居臺北。記得上回去看他時,他憂心忡忡地望著我:「總是看你一個人來來去去,真捨不得……」
我笑容粲然地拍著他因蒼老而乾瘦的手回答:「我很好,別擔心。」
畢竟,我不再是那個怯懦而憂鬱的人了。
我不知道爺爺還記不記得他曾用饅頭夾紅糖餵養過我。但我總是不只一次地揣想,多年前,他曾在一個簡陋的三合院廚房,拿起白黃灰灰的老麵饅頭,夾進滿滿的紅糖,用乾淨的紙張仔細包裹起來,然後獨自拿到學校遞給我。那身影與心意,讓我感覺到人世間平凡而富足的─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