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進菩提迦耶



謝旺霖,二○○四年獲得雲門舞集「流浪者計畫」贊助,騎單車穿越滇藏高原。十年前,完成處女作《轉山》(遠流出版),榮獲講義第五屆「年度最佳旅遊作家獎」、文建會「尋找心中的聖山」散文首獎……等,臺灣旋即刮起「流浪風潮」,鼓舞年輕人踏上追尋自我的路上。

十年後的《走河》(時報文化出版),謝旺霖從印度恆河下游出發,循著全長兩千五百二十五公里的恆河尋踏,走上了海拔三千八百九十二公尺的恆河源頭,喜馬拉雅山麓,以及更高處的勾穆克冰河。「別再回頭,也不要忘記。我已經知道我從哪裏來。但願,但願流水能將這葉碎身的菩提,帶往我曾經行過的每一個地方。走向大海,或回歸到那始終仰望的天際上,」他這麼說著。

中 巴一過大橋,我就叫嚷要下車。在迦耶城邊落地。我快步往回走,回到牛隻與車輛爭道的橋上,再次望看漫漫黃沙的尼連禪河。我知道沿著這條泥河上溯,往南,再十二、三公里,就是菩提迦耶。心頭忽然湧起一陣激動。
下了橋,左轉,路口旁的嘟嘟車司機機靈地趨前詢問:「去菩提迦耶嗎?」
「一百盧比,」司機開價,見我轉身,隨即改口,「五十,五十。」我頓步,遲疑了一下,抬頭仰看堆著層雲的天,便頭也不回地繼續順著路走。那後方的叫喊,又傳來:「你走不到的,很遠的。」這一喊,反而瞬間幫我拿定了主意。
穿過到處是牲畜,糞便,垃圾的街區,我開始沿著河走。這寬約六、七百公尺河床間的河水,有時積成一大片紋風不動的水澤;有時分成多條,宛如在荒洲逶迤交錯的游蛇;有時又潛入泥沙裏,隱匿了難以捉摸的形跡。
一個多小時後,我接上傍著河岸延伸的馬路。肩、背和腳,又開始微微作痛。
眼前一群黃牛在路上漫步的背影,甩晃著點點奇異的紅光,跟上,才發現那些是牛尾繫著一顆顆閃爍的車尾燈。我詢問趕牛的農夫,為何把牛扮成這副樣子?農夫笑咪咪地答覆:「剎飛克,剎飛克,印地啊。」原來是指交通(Traffic)問題,為了提防牛兒遭路上的車追撞。
每次,巴望那些撳著喇叭呼嘯而過的車影,不免又動念想搭車。不曉得當年的法顯,玄奘,以及後來無數的朝聖者,在前往菩提迦耶的時候,是否也沿著尼連禪河步行?
悶雷剛響,天空驟然落起大雨。不到一分鐘,我渾身便濕透了,靴裏也灌了雨。附近連個遮蔽處也沒有。索性披上雨篷,認命接著走。
大雨不停地下著。一臺後方駛來的嘟嘟車,好像突然放慢逼近,側臉一瞧,是先前問我搭不搭車的司機。「一百盧比?」他挑了一下眉毛,詭異一笑,猛然催油門,襲起一陣泥漿濺得我滿身,揚長而去。那車後座塞滿一群濕漉漉的村民。
一股羞辱,堵在我的胸口上。如果再看到那張臉,我肯定毫不猶豫撲上去痛毆他。我加快前進的腳步。
季風的雨不停地下。刷下我滿身的泥濘。
尼連禪河,從泥塘,到遍布漩渦,激湍,再變成一面波瀾四起的汪洋,拖著泥,挾著沙,沸沸滾滾地奔流著。
終於—天黑前,我走進菩提迦耶。雨依然在下著,只是不那麼大了。我沿著路,右轉,穿過空蕩蕩的街區,左轉,完全無須指引,就直接無誤來到大覺寺門前。
寺院內不見其他人影。我脫了靴,光腳ㄚ,開始沿著院邊四方的轉經道繞轉,不停地繞轉起來。
我不知為什麼而轉,也不知道轉到第幾圈的時候,忽忽想起自己從恆河下游半途迷路尋來,糊裏糊塗地搭上火車,總是捱不了渴,忍不住餓,又頂不住酷熱,跳上巴士,如此偷懶地,才接著走這不過短短十幾公里的雨中路,憑什麼感到累或苦啊。眼淚不禁就撲簌簌落下來了。
但也許,並不是淚,而只是雨罷。我不想讓誰看見我臉上的雨水,狼狽不堪的模樣。直到雨停了,我才停止轉經,靜靜地步出寺院。
然後,我摸黑找到香堤(Shanti,和平的意思)民宿。接著不知不覺,我竟整整睡了一天又一夜。

我以為自己早已見慣印度各種貧窮的面貌,但到了這地方─佛陀悟道的「淨土」上,我卻再度被擊潰了。
小小的農村裏,如今林立著各國各式的佛寺和僧院:西藏,日本,泰國,中國,緬甸,不丹,越南,孟加拉,斯里蘭卡……等。幾乎每座大型的佛寺前,總有那麼幾個骨瘦如柴,四肢缺殘的乞者,或蹲或坐,或趴或跪,或像隻重傷的蟑螂那般在地上爬,伸長手,敲著缽,向人求乞。
在播放吟誦佛經音聲的集市上,在人來車往的路口旁,在大覺寺轉經道的圍牆柵欄間,也總有那嚶嚶哀喚,一隻隻黝黑的手,殘肢或斷臂,懸著,擱著,等著,或試探觸碰,又或輕扯你的褲腳。
初到時,我無法不問為什麼?為什麼如今還是這個樣子?在印度其他地方,我或許可以忍受,但在這裏,我竟不知道該如何面對。
尤其見到那麼多林立的佛塔,蓋得金碧輝煌的寺院,那些正在大興土木的殿堂……我時常覺得羞愧,為何這小小的村落,需要那麼多的塔寺?妄想著如果塔寺蓋得少一點,或者規模小一點,把那些省下來的錢一一化作支援,不曉得此地的貧苦,會不會少一點?
縱使知道那些乞者,不全然是真的,但我也說服不了自己他們都是假的。我似乎只能試著一點一分的布施,而往往只引來一群又大過一群的乞者爭搶圍討,最後又讓我狼狽地落荒而逃。我氣憤我無力。我難過無法平靜。
我徘徊在寺廟前,寶塔後,在佛陀悟道的菩提樹下,金剛座旁,總不禁在想:佛陀當年的菩提迦耶究竟是什麼樣子?倘若佛祖見到當前的現況,到底會怎麼想,該如何做?
寺院裏誦經的,依然在誦經。轉經道上祈福的,依然在祈福。菩提樹下,參禪,靜坐者,行五體投地禮拜的信徒,依然虔誠如是。
有時,我放慢腳步,留意那些同在路上的僧侶、朝聖者、香客、遊客,想看看他們碰見那些乞者,究竟會有什麼反應?
我和他們彷彿一樣,目光和動線總是有意無意地迴避著,若無其事走過去,不動聲色地穿過來。但我不曉得,我們各自是否都懷著同樣的心事?
我無法裝作視而不見,於是經常提前繞道,或乾脆調頭,卻又不時頻頻回過頭去,望著他們,也問著自己:
那些狀似卑微如塵的乞者,會不會其實是某個神祇或天使的化身,暫且降到這凡俗來,為了試探我們不要逐漸麻痹的悲憫?

我過橋,去了河對岸,據說是悉達多當年隱修苦行的岩山上;也去了河畔,相傳苦修孱弱得幾乎無法起身步行的悉達多,接受村女供養照顧的小泥村裏。
再不平靜的時候,晚間,我就在房間默默地抄經。偶爾抬起頭來,呆望著通過氣孔入內的飛蛾蚊子,爭相拍翅撲向懸空的燈泡而活活被燙死,燒焦,墜落,不然牠們就被那些貼行守候在牆上的壁虎生吞捕食。
不明白為什麼,每天我都按著三餐飯後,回到大覺寺園內報到,先沿著轉經道繞轉,再到摩訶菩提寺後的菩提樹下金剛座外的葉蔭中靜坐。但我卻還未踏進寺塔裏,當面向大殿的主佛像參拜。
聖地內外,並無想像中那麼多鬧熱的人潮,有時甚至覺得特別的清靜稀疏。或許是遇上結夏安居燠熱雨季的緣故吧。
靜坐過後,我會繼續聆聽頂上燦燦枝葉間環旋的鳥鳴,觀摩各國僧人莊嚴面向圍欄的金剛座趺坐冥想,或見聞僧團領著香客隊伍齊聲誦經,他們唱著念著,有的不禁就打起盹來,其間的夥伴也側目偷瞄。
有時我穿梭在園區,靜看那些帶著等身長板、穿汗衫背心的喇嘛,虔誠的藏民,面朝那中心高聳的摩訶菩提浮屠,汗如雨下地行五體禮拜,有的則靜坐在自己的紗帳中,漸漸垂頭,鬆弛嘴,入了夢。
有一次,金剛座周邊,竟一席難覓。因為聚集數百名泰國的僧侶。他們自備神龕燃香音響麥克風,供奉著自行帶來的金佛,國旗,和鑲著金框的泰皇的相片。
一名四、五歲小沙彌,坐在領唱的老師父旁,幾次打盹到四肢翻起,卻仍止不住睡意纏身頻頻搖晃。
法會結束,果然小沙彌被喚到老師父跟前責備。起先不免有點為他擔心。小沙彌始終雙手合十,跪坐聽訓,後來彎身伏地向老師父磕頭悔過─那一刻,老小倆同時搔著自己的光頭,羞赧地笑了。
我也忍不住跟著笑,突然想起《阿含經》記載,佛陀往生前,其實並未像後世傳誦的神話那樣,走得翩然瀟灑。他囑咐弟子阿難,身後該怎麼火化,如何建塔。阿難受不了,於是跑入林中悲咽哭泣。
也想起自己的島嶼,曾數度造訪此地的編舞家說的話,「佛原是個凡人,也有過凡人的徬徨與掙扎。」「他最大的貢獻應該是做為後人永恆的感召這一點吧。佛陀未竟的遺憾,需要眾生努力修為,發願,努力去完成,去彌補。」
在菩提樹下,我第一次感知到佛陀為人的可敬與可親。
又是一場大雨。早晨,雨勢初歇,村裏滿是泥濘。大覺寺僅三兩個寥落的身影,卻顯示一種我未曾見過的盎然生機。
在綴滿浸濕落葉和被壓扁蟲屍的轉經道上,正竄走著無數忙亂的蟻蟲,那令我不禁好奇地伏下身來,久久觀察著牠們,且遲遲不敢再輕易舉步。
一名快步路過的喇嘛,腳邊碰巧踢到一條金環小馬陸,牠忽遭彈開,只見蜷縮成一團,靜靜蟄伏了好一會兒,終於又舒張開身子,繼續緩緩匍匐爬行,爬到大樹下的根邊,彷彿找到安住的所在。
我循跡在地上拾起一葉輪廓完整,肉身卻消蝕近半的菩提。專注凝視著那半綠,半透明的網脈,不知它是被歲月風化或雨水打淋,才變得這副樣子呢,但看起來它又宛若與一片蟬翼交相纏連。
再抬起頭時,便見破碎的陽光灑落在兩千多年來第四代菩提大樹蒼健飽滿的枝葉上,相互輝映閃示,和著白雲藍天,以及中央拔高直穿天際的摩訶菩提佛塔。
一股暖流潺潺流過心底。於是我小心翼翼把手中那片「葉子」,篤定地收進胸前的口袋裏,並且好像知道了該是走進那殿堂參拜的時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