爺爺的趣事



我會把爺爺樂觀的精神及對我的疼愛轉化為巨大的力量

就在幾天前,已失智兼臥床數年的爺爺永遠離開了我。我雖然早就做好了心理準備,雖然知道他終於可以擺脫病痛的困擾了,但每當想起爺爺的音容笑貌,仍不免心酸落淚。失智前的爺爺非常和藹可親、幽默風趣,我想,他如果此刻有知,一定希望我盡快走出悲傷,把他生命中的歡樂時光延續下去。故在此回顧幾件爺爺的趣事,沖淡悲傷、振作起來。
小時候我常住在奶奶家,晚上睡覺前總纏著爺爺講故事,爺爺最常講的是「小兔子乖乖,把門開開」,相對那首兒歌,他的故事增加了很多生動有趣的情節,比如聰明的小兔子通過門鏡看到了「壞人」,於是讓對方貼近門縫對話,然後把燒得通紅的鐵棍從門縫伸出去,有時捅進了大老虎的嘴巴,有時捅到了大灰狼的屁股,這些「壞人」便一邊哇哇大叫,一邊連滾帶爬逃走了。
爺爺熱愛音樂,可偏偏又沒什麼音樂細胞,掌握不好歌詞、曲調和節拍,只喜歡聽歌而不太會唱。他常在家中播放錄音帶,常聽韓寶儀的〈你瀟灑我漂亮〉(成鳳作詞),有一次聽到前兩句「女人愛瀟灑,男人愛漂亮」時,他在錄音機前跟著節奏一邊扭身子一邊唱:「瀟灑,漂亮,瀟灑,漂亮……」這首歌對他而言只有兩個詞:「瀟灑」和「漂亮」,加起來還不如歌名的字數多。
爺爺很固執,不過卻固執得可愛,有時還像小孩子一樣喜歡「硬拗」。奶奶體溫較低,一般在三十五度多,有一次爺爺對我說:「你奶奶那是『低燒』。」我說不對,那叫「低體溫」、不叫「低燒」,三十七度多才叫「低燒」。爺爺明知口誤,仍「強詞奪理」地反駁:「三十七度多是高燒裏的低燒,三十五度多是低燒裏的低燒。」
還有一次我在奶奶家吃飯,將幾粒不夠白的米挑出來扔到了飯桌上,爺爺看見便夾起來吃了,然後對我說:「誰知盤中粒,粒粒皆辛苦。」我和奶奶異口同聲地糾正他:「盤中『飧』。」但爺爺仍固執己見:「有說『盤中飧』的,也有說『盤中粒』的。」留下我和奶奶在一旁相對無言。
爺爺有時也會按照自己的想法解釋詞語的意思,有一次他對我說:「不只談戀愛才叫『愛情』,只要有愛、有感情就都可以叫『愛情』,比如我跟你媽媽之間也是愛情、你媽媽跟你之間也是愛情、我跟你之間也是愛情……」
爺爺很關心我們,總打電話來問我們在做什麼。如果爺爺來電話時我媽正在開車,他會囑咐:「慢點開,啊。」如果我正在吃飯,他便會囑咐:「慢點吃,啊。」有意思的是,有一次爺爺來電話時我正在看書,他也習慣成自然地囑咐:「慢點看,啊。」緊接著他可能意識到這句話有些荒謬,於是補充道:「你願意慢點看就慢點看,願意快點看就快點看,不快不慢也不要緊,怎麼看都沒關係,自己掌握快慢,啊。」
有一次我在外面,爺爺打來電話問我是否已到家,我說要先在麥當勞吃個飯再回去。爺爺不知道麥當勞,便問:「麥登樓?麥登樓在什麼地方啊?」我說麥當勞很多地方都有。爺爺聽我說「很多地方都有」,以為我在跟他開玩笑,於是說:「你好好跟爺爺說話,我真的不認識麥登樓啊。」
把「麥當勞」聽成「麥登樓」絕非偶然,爺爺確實聽覺不甚靈敏,總是聽錯別人的話,有一次他把一句英文「Where’s your shoe box」聽成了中文「背上你的書包」。爺爺常常聽不清奶奶講話,但他不肯配助聽器,反而賴奶奶口齒不清,於是他親手用紙糊了一隻大喇叭,讓奶奶對著喇叭跟他說話。不過這隻喇叭似乎起不了太大作用,後來用得更多的倒是我為爺爺買的一塊小黑板。
十年前,爺爺開始出現阿茲海默症的症狀,其中之一是容易無法自控地生氣和暴怒,而奶奶則成了爺爺發火的主要對象。有一天,爺爺問奶奶飯桌上的塑膠食品袋裏裝的是什麼?奶奶說是雞脖子,說了幾遍後爺爺仍沒反應,只好在小黑板上寫給他看。沒想到爺爺火冒三丈,用手指點著奶奶的腦袋說:「你太認真了,知道嗎?那不就是肉嗎?告訴我『肉』就好了,非得說什麼『雞脖子』?」
罹患阿茲海默症後,爺爺的記憶與意識就停留在從前,他總是想起年輕時的事,而逐漸淡忘了現在,他有時會管奶奶叫「媽媽」,對著我媽媽喊他妹妹的名字。五年前我赴臺北求學,出發前爺爺對我說:「到臺北後,第一件事就是先問哪裏能發電報,然後發封電報回家。」我趕緊跟他說,現在大家已經不用電報了,我抵達臺北後會馬上用手機報平安。後來我媽常接爺爺、奶奶到我家住,跟我視訊通話,有一天爺爺卻待在另一個房間沒有出來,我問為什麼,奶奶說:「爺爺說螢幕裏的那個你是假的……」
罹患阿茲海默症後,爺爺總愛黏東西,有時把我小時候玩的積木用一層紙包住,黏到桌子上,有時會在牆上延長線插座的旁邊用紙黏上說明,寫上哪個插孔用於電熱壺、哪個用於檯燈,一旁還註明「精心操作」。還有一次他把窗戶的下半部都用紙糊上了,屋裏變得又黑又冷,大家怎樣講他都不聽。偏巧那天爺爺給在外地上學的妹妹打手機,妹妹正在上課,只好一次次按下拒接鍵。我靈機一動,騙爺爺說這是因為他把窗戶糊上導致手機訊號變差,爺爺信以為真,隔日就撕下了窗戶上的紙。
又有一日,爺爺突然問我:「你大學有沒有畢業啊?」那時我正在讀研究所,聽到好氣又好笑,反問他:「你說呢?」爺爺一臉茫然:「我不知道啊。」我只好解釋說,我已經大學畢業了,大學沒畢業是不能讀研究所的,他點點頭。然後我決定考一考他:「那我中學有沒有畢業呢?」爺爺「不假思索」地回答說:「我不知道啊,你沒有告訴我啊。」
如今我什麼話都無法再告訴爺爺,包括我對他離我而去的不捨,包括我對他陪伴我二十九年、直到我長大的感謝,更包括我對他深深的想念。我會把爺爺樂觀的精神及對我的疼愛轉化為巨大的力量,努力讓未來的人生活得精彩、充實和快樂,我相信爺爺在天上一定會看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