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我終於看到了一生最難忘的彩霞
小學畢業前,我隨著父母搬過八次家。房子愈搬愈遠,就像火場外傳遞的水源,傳到終於可以潑向烈燄時,大約已經晃掉了濕答答的半桶水。
最難忘的一次搬家,當天我還坐在四年級的教室裏,放學後回到空蕩蕩的舊屋,才想起母親的叮嚀,她要我直接去外祖父家過夜,同樣就在那條民族路底,走路只要三分鐘的距離。
我被分配睡在一個同齡表哥旁邊,那鋪位十分慷慨,翻身後還有空間,土壁上開著小窗,窗外則是屋後的竹林,迎著海風搖曳著鬼叫鬼叫的聲音。我睡了三晚才知道其他幾個表兄弟為什麼不願靠過來,原來他們怕的不是鬼,而是我旁邊這傢伙有床必尿所帶來的水患。他的膀胱大如米缸,洩洪時朝著我這個下游漫淹,我就算轉身背向他,還是逃不過那溫熱的潮水在我脊椎骨上慢慢轉涼的滋味。
第四天我睡到院埕上的牛車裏,那晚剛好還有月光,我掏出母親用鉛筆畫的新搬家的地圖,她的筆跡有著那種女紅出身的細膩,雖然沒有寫出詳細地址,倒有很多彎曲的小橋小路可以辨識。地圖是她留給我備用的,「想回來就拜託阿舅載你。」地圖當然也有讓我安心的含意,「不然你再忍耐到放寒假就可以回家了。」
我儘量不想她。我們那時候都很習慣不想對方,也許因為生活太過困阨,也有可能每個生命堆積著太多灰塵,但我更懷疑那時候根本沒有「想」這個字,「想」是後來才發明出來的,只用來表達愛慕、希望和懷念。母親既然給了地圖,而且「寒假就可以回家」,我再想到那個「想」不就丟臉了嗎?
我藉著月光看完地圖,難過得想要揉掉它,這時突然瞧出了一個奇特的筆跡:她用一個星號標示著新家,卻又在旁邊塗上一條水帶,我認得出那是她常用的裁縫筆,粉色的,帶著一絲淡淡的藍彩。
那枝裁縫筆在新家後面畫了一個弧彎。
那是一種母性的召喚嗎?她怎麼知道一條小小的溪流就會讓我發狂?兩天後的周末中午,我從鹿港國小出發了,沿著菜園路轉進了福興鄉,從此踏上遙遠的回家之路。地圖上看不出到底幾里遠,我只能一路盯著荒涼的字牌,一個小時後總算看到了「粘厝庄」三個字,有人還用紅墨水把它寫在巷口的土牆上,最下面還滴了兩滴像淚一樣的殘跡。
粘厝庄過後是一片墳場,我趴在墳場邊的草溝裏喝水,根本看不到最後一站的「麥嶼厝橋」,而母親標示的星號還在過橋後更偏僻的地方。
然而那天的黃昏,我終於看到了這一生中最難忘的彩霞。
我蹲在那條其實相當狹窄的野溪裏垂釣,釣竿是父親將就一條竹籐綁出來的,魚餌來自母親臨時跑去鄰家借來的麵粉,我挺著一路曝曬而來的滿臉紅光,心裏悄悄地哭泣著,起泡的腳底貫穿著全身的興奮與顫慄。我真的是那麼想要釣魚嗎?是因為想你們啊,可惜我一直沒有說出來。
滿天彩霞的見證下,我釣上來的土虱一尾尾特別滑溜肥大,土虱平常並不吃素,應該是神派來的,紛紛躲在芒草下的水邊。我的麵粉餌剛下水,那些芒葉馬上爆出刷刷刷的聲響,像一群飢渴的盜賊餓得發慌,寧願上鉤也要搶吃一口,沒上鉤的甚至衝出了水面,看了我一眼才又掉回到牠們的深淵。
隔日一早,父親急著要載我回去,他擔心我不告而別會得罪外祖父一家,腳踏車騎得飛快,兩個輪子在碎石路上不斷地喀喀響,夾帶著他不只一次的喃喃自語:人生遙遠啊,真遙遠啊……
我後來才知道,那條路整整八公里,對一個十歲孩童來說,當然是夠遙遠的了。然而當時是怎麼走完的,再也想不起來了,只記得一路都沒有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