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

我們的沉默沒經過約定,兩個孤單的孩子只是剛好走在同一條路上

今夜突然想起了一隻貓。
雖然不養貓,卻又特別羨慕愛貓人。懷裏一隻貓,膝下兩隻貓,貓影子滿屋遍地,像一種來又一種去,來了免寒暄,去了不傷別,彷彿愛與恨原來都在自家的懷抱裏,還能用來對抗眼前這個科技社會的寡情。
久遠以前哪有什麼貓不貓,受到特別寵愛的家貓似乎也很少,攏嘛是看到人影就溜上牆頭,要不就是跳進花間草叢,輕悄得像一朵白雲黑雲,邊走還邊回頭,彷彿認為自己是來借宿的,客氣得任何聲音都含在小嘴裏。
今夜想起的那隻貓,其實就是我那中學時期的沉默的班長。
他的綽號就叫老貓。可想而知,在那不談貓的年代,這個人有多貓。他每天靜悄悄走路,靜悄悄看人打球,靜悄悄住在忽然成為孤兒的巷子裏,每天踩著一臺靜悄悄的腳踏車來到學校。
那時我連騎腳踏車都還不會,假日為了去釣魚,先要提早跑到那條巷子裏等他,然後坐上貓尾巴的鐵架。我們清晨就出發,一直貓到天黑才回家,路上我們很少說話,就像在學校或我去他家時那樣。
老貓騎在漫長的黃土路上,有一次經過了南屯區的潮洋橋,那附近有一間農舍突然失火,圍觀者擠滿了田邊小路,消防車也正在咿喔咿喔從大路外飛馳而來。這時總該是他稍稍停慢下來的時候了吧,沒想到他還是不快不慢地繼續踩著踏板,看也不看一眼,彷彿眼前的景象只是災難電影的廣告看板。
那天抵達筏子溪的時刻,一分都不差。
那條溪水繞到村口處有一片小石灘,很多村婦每天清晨都在那裏洗衣,我們調好了釣線、浮標時,那些擣衣聲剛好也逐漸散去,除了留下一些皂泡慢慢隨波漂走,全世界所有的寂靜已經一瞬間來到了潭邊。我們開始垂釣,中午吃著各自帶來的饅頭或飯糰,午後就算竹林起風或是下著驟雨,潭邊我們兩個笨蛋依然還是靜悄悄地釣到了黃昏。
有個小故事是這樣的。美國有兩個以沉默聞名的好友,一個叫約翰,一個叫湯姆,有一天相偕去旅行,途經一片穗浪款款的麥田,約翰忍不住美景當前,突然溜了嘴,輕聲讚歎著說:「小麥。」
湯姆聽在耳裏覺得不對,畢竟那不是小麥,很想恥笑他,卻又不想蹧蹋沉默的戰果,忍了很久,最後勉強多說了一個字糾正:「是燕麥。」
此後一夜無話。第二天湯姆醒來,約翰已經不見了,桌上只留一張紙條,寫著短短幾個字:我走了,爭論太多。
到底這算是沉默還是幽默,反正這故事就是讓我想起他。
我們的沉默並沒經過約定,兩個孤單的孩子只是剛好走在同一條路上。
多不容易,直到有一天,老貓終於主動開了口。
那是黃昏前準備收竿的時刻,他跨坐在一棵歪倒的樹幹上正要起身,突然竿尖上咻的一聲繃緊了,他先是錯愕地張著嘴,一拉上來竟然是龐然大物,一隻或許只有百年深河才有的黃銀色的大鯉魚。
然而牠太重了,太過驚慌了,啪啦兩下就竄走了。老貓這時突然嘶啞地喊了一聲「喔」,提著斷線愣在倒臥的樹幹上,然後轉過頭來望著我。
我忘不了那一瞬間他突然陷入絕望的那種眼神。我衝到樹幹旁看著水澤中的草叢,那條鯉魚逃竄後的漣漪還在盪漾著,我拿著已經收線的釣竿不斷戳入水中,但這個動作已經毫無意義了,我不知道自己的喉嚨裏塞滿了什麼,只覺得我自己好像突然失去了一切那般。
我常想著當時的自己,在那聲絕望的「喔」之後,到底有沒有接腔?
倘若那時我只是隨口大幹一聲也是可以的呀。
他們家連電話都沒有,畢業不久突然很快就搬走了。
我從那條熟悉的巷子走出來時,總算知道一個沉默的世界已經從我眼前消失了。我只能帶著自己所剩下來的,一個人慢慢走,走進了另一個同樣沉默的世界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