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衣不捨:衣衣各有故事

1
據說有人用寫日記來記錄個人歷史,有人用照片,而我,用衣服。
如果人生如戲的話,我最感興趣的既不是情節,也不是人物,反而是服裝、道具和燈光舞臺。
看張愛玲的《對照記》,不知怎的,只覺一個女人的一生好像最後只留下幾件衣服的回憶,當然不只是衣服,而是那件衣服裏的自己,自己的身體。像余光中的詩裏說的,擁抱你的,是大衣。
2
我很懷念古代(所謂「古」,是指五十年前),那時候據說有一種小偷,專偷衣服,他們有一種特技,就是用長竹竿綁個鉤子,從人家的窗子裏伸進去鉤衣服。
「他們偷衣服能幹嘛呢?」新新人類一定大惑不解。
啊,新新人類哪裏會懂,衣服,甚至舊衣服,在那個時代都算是一筆資產,值得偷,有資格進當鋪,還可以當遺產分贈。
早年,在我屏東的老家,也常有原住民站在矮牆外,用腔調奇特的國語叫道:
「太太,有沒有舊衣服,我拿小米跟你換啦!」
弟弟妹妹的衣服褲子後來就都去了三地門了。那時代的衣服像日本天皇,萬世一系,代代相傳,其間當然可能從大衣變短襖,但卻常相左右,永不滅絕—我這樣說,你大概有點明白我跟衣服之間的感情了。
3
三十年前的一個夏天,我到臺南去赴一個寫作營,和孫康宜住在同一間寢室(她那時還是文藝少女,讀東海,現在都已是耶魯大學的東亞系主任了)我當時正懷胎三月,人萎萎蔫蔫的,她當然看出來了,不久以後,知道的人就更多了。於是周圍一時布滿關愛的眼神。
「下了課你到我家來,我有東西給你。」說這話的是譚天鈞大夫,她是當時旅美華人中有名的醫師,專攻小兒癌症,但那段時間她因陪夫婿而回臺灣小住。
我不知道這個名滿天下的女醫師有什麼東西要給我?我們兩人所學的東西相差太遠,不料她居然抱出一堆衣服,說:
「這是我從前懷孕時穿的衣服,現在用不著了,想送給你。」
啊,原來是最原始的女人和女人之間的事,我欣然拿回了那包衣服,只是心裏有些納悶,她的女兒已經五、六歲了,她這些衣服為什麼遲遲沒有送出去呢?是本來打算再生一個後來卻又放棄了呢?還是「寶劍贈英雄」不看到順眼的人就不輕易相贈呢?她回臺雖也去榮總,但是短期客卿身分,東西帶的當然愈少愈好,為什麼偏又帶著這些衣服呢?是為了溫暖的回憶嗎?不知道,我把玩著那些衣服,覺得衣服像是活的,還可以聽到上一個孩子的胎音。
我當時因為身材尚未膨脹,一時還用不著,所以衣服便只能掛在那裏提供想像了。那些衣服設計精良,基本上都是一套兩件式的。裙子在肚子部分挖一個洞,上衣則作金鐘形,可以罩住那件有洞的裙子。
其中有一套是高領窄裙,穿來簡直像旗袍,它的花色又以黃菊為主,那年頭好像只有西方人才會設計出那麼東方味道的衣服。
到了十一月,肚子真的大起來了,我去領中山文藝散文獎,穿的便是其中一套藍綠色的孕婦裝。這些衣服,我至今留著,在寸土寸金的臺北,留一櫃子不穿的衣服實在不可思議,但我把它定位為「家史館」,並且至今並沒有打算取消這項編制。
4
「家史館」裏當然還有其他成員的東西,例如父親年輕時穿的長統馬靴,以及他年老時家居穿的黑色布鞋。丈夫在婚禮中穿的上衣是鐵灰色的,微有光澤。還有孩子上幼稚園時穿的小圍兜,上面分明還繡著「衛理幼稚園」的字樣,然而一瞬間,櫃中已加掛了他的博士袍,加州理工學院的化學博士,我多麼不習慣聽旁人叫他Dr.林啊!彷彿昨天他還是穿圍兜的小孩,在幼稚園裏玩翹翹板,啊,不要告訴我他已是三十歲的「博士後研究員」,我只能相信他仍是一個小孩,只不過此刻他不再玩翹翹板,而在玩實驗室中的試管。也許我更記得的是,孕婦衣上挖開一個好玩洞,洞裏冒出圓圓的肚子,而他曾躲在那肚子裏如一個待猜的深奧的謎底……。
女兒的衣服就更複雜了,粉紅色用毛線鉤出的洋裝,是阿姨的手澤。酪梨綠的那一件是她五歲時的第一件小禮服,穿上那件衣服你忽然發覺有個小淑女在隱隱成形。蠟染布的那一件很有南洋風,是她小學六年級的時候自己大膽剪裁並且車成的……啊,不要忘記角落裏那把小洋傘,故事要拉到民國三十六年,當時我的六阿姨和一位飛行員結婚,去西湖度蜜月,回來買了一把絲綢傘來相贈,傘面上畫的是斷橋殘雪,綢子作緋紅色,輕輕的撐開啊,輕輕的撐,五十三年前的蠶和它們的絲繭,五十三年前的雪景,五十三年前的湖光,五十三年前一個美麗女子的新婚旅行……。
咦,衣櫥下面怎麼會有一個橢圓形的塑膠小紅盆呢?啊,想起來了,那是兒子女兒小時候洗澡用的。啊!那時候他們的身體是多麼多麼小啊!
5
「家史館」中不是家人衣服的也有一件,那是朋友的。
韓偉院長走的時候是民國七十三年,那一年,他才五十六歲,我去找韓大嫂,說:「可不可以把韓大哥那件紅色蘇格蘭格子上衣送我,我一直記得他穿這件衣服的時候,那種溫暖的感覺。」韓大嫂便在出國前把這件衣服找出來分給了我。一九九九年尾,我的丈夫還穿著這件衣服去參加聖誕子夜崇拜,十六年了,重見故人的衣服,竟彷彿看到捐贈移植因而繼續活著的器官,令人疑幻疑真,一時淚如雨下。
6
家人不太輕易去靠近那衣櫥,動人的東西總不宜常碰。偶然一窺,彷彿打開時光隧道,令人衣衣不捨,因為衣衣各有其故事。
你信不信?每件衣服裏都曾住過一個「我」,都值得回顧留戀。蟬蛻裏住過蟬,貝殼裏住過柔軟的貝肉,霓裳羽衣裏住過膚如凝脂的楊玉環,纖纖的繡花鞋裏住著受苦的三寸金蓮。某些貼身的毛衣甚至留下主人彎肘的角度,看了不免要牽動最脆弱的柔情。
身體消失了,留下的是衣服,一件一件,半絲半縷,令人依依不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