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者10問吳炫三
知名畫家、雕塑家,自師範大學美術系畢業後,曾留學西班牙、美國,並多次前往非洲、中南美洲等地進行長時間的研究與探討,作品風格強烈,廣為多國美術館典藏。曾榮獲台灣十大傑出青年、吳三連文藝獎、中山文藝獎、國家文藝獎、法國藝術文化騎士勳章等。
你的童年在宜蘭的鄉下度過,這樣的成長背景對你造成什麼樣的影響?
我成長在羅東三星鄉下,一個叫「歪仔歪」的地方,正如它的名稱,那裏的路沒有一條是直的。我的父親任職於林務局,是個一板一眼的人,對我們兄弟的要求非常嚴格,從我有記憶以來,就一直頂著烈日在田裏工作,連寒暑假也不例外。雖然辛苦,卻讓我培養出十足的耐力,記得當兵時人人喊苦,我卻覺得部隊裏的訓練十分輕鬆。
此外,從小大自然中的蟲魚鳥獸都是我的玩伴,提昇了我的觀察力,並影響我日後創作的主題。
誰是影響你最深的人?
父母對我造成了很深的影響。我從小喜歡玩泥巴,運動能力一流,卻討厭讀書,光是初中就讀了五年。因為書一直讀不好,初中畢業後,父親決定把我送到台北,如果考不上學校,就看看能不能找到修車、剪頭髮之類的學徒工作,至少習得一技之長。我以為台北學校那麼多,總會考上一間,但我卻落榜了。這讓我深刻地體認到:人生沒有偶然,凡事都需要努力。
我永遠記得,離開故鄉的那天清晨,父親幫我泡了杯牛奶,在那個年代奶粉是非常奢侈的東西,然後騎著腳踏車送我去火車站。臨別時父親對我說:「到了台北,爸爸對你只有兩個要求。第一不要作流氓,第二不要參與政治活動。」我深刻地感覺到,父親雖然不把「愛」掛在嘴上,卻是這麼地愛我。當下我許了個願,一定要成材回到故鄉,直到現在,即使父親不在了,我仍時常這樣勉勵自己。後來我在水電行當學徒,每天忍受老闆三字經的責罵,又時常吃不飽,但我下定決心,一定要想辦法考取,經過苦讀,進入了淡江中學。
我的母親跟我非常親近,即使我初中留級兩次,她還是不斷地鼓勵我:「只要你肯努力,什麼事都能做到。」她的支持與信任,對我而言也非常重要。
你從小就立志成為畫家嗎?為什麼會走上藝術之路?
我從來不認為自己會畫畫,每當要繳交美術作業時,多半請同學代勞。我在鄉下長大,到了台北心中一直有很深的自卑感。
我就讀淡江中學時的美術老師是陳敬輝先生,他同時也是一位很有名的畫家。某一次美術課,陳老師要我們畫自己的手,後來他看了我的畫,直誇我用色大膽,還說「基礎可以慢慢培養,但色感是天生的。」當時我聽了十分詫異,其實我根本是因為不會畫畫,情急之下只好隨便塗上好幾種顏色。
我小時候因為書讀得不好,很少受老師誇獎,聽到陳老師的讚美,心中的喜悅真是難以形容。從此我對繪畫產生興趣,時常一個人在美術教室畫畫,最後考上師大藝術系。如果不是陳敬輝老師的鼓勵,我的人生可能截然不同,因此我至今仍非常感謝他。
你曾發現罹患攝護腺癌,經歷過一場大病,從此對人生是否產生了不同的體悟?
我生病的時候,只掛念著一件事,那就是我有許多不滿意的作品一直想銷毀,卻遲遲沒有行動。如果我不在了,真不希望這些作品還一直留在世上,所以我選在手術之前,燒掉了好幾幅不滿意的作品。
生病帶給我最深的感觸,就是人生無常,人隨時都可能離開世界,所以不要想「明天」,要好好地過「今天」,以最熱誠的心,和身邊的每一個人往來互動。每個人都只是地球上的一粒塵埃,我們從小小的胚胎變成一個人,又漸漸走向死亡,這只是肉體的集合與分解,一切都非常自然,對於死亡其實不必有太多畏懼。
什麼原因讓你毅然決然深入非洲部落進行探討與研究?其間有沒有最難忘的事?最大的收穫又是什麼?
去非洲前我在師大教書,認為不應該一直在學院派裏打轉。我也感覺到自己的作品雖然獲得了一些肯定,卻缺乏獨特的面貌。我心中想著,是不是可以「讓作品本身成為簽名」,讓觀賞者即使不看簽名,也會知道「這是吳炫三的作品」?從小跟自然的關係十分緊密的我,於是開始嚮往生機勃勃的非洲大陸。我辭去工作,賣掉台北的房子,抱著破釜沈舟的心情,在一九七九年第一次踏上非洲。
好幾次造訪非洲,難忘的回憶實在太多了。最驚險的一次,是在馬拉威湖划船時迷失在濃密的紅樹林中,眼看太陽就要下山,卻還找不到出口。夜晚的叢林,會有許多掠食動物開始覓食,非常地危險。我想自己的生命就要在當天結束,覺得很對不起父母。但不知道怎麼地,我以前讀過的名人傳記卻在此時浮現腦海,我告訴自己一定要學習他們遇事冷靜的精神,就算會死也要搏鬥到最後一刻。冷靜下來後,我想起船剛下水時,在岸邊瞥見了一棵巨大的白色枯木,我眺望遠方,果然看見那棵樹,平安上岸時已經是深夜了。
在非洲我找回了對自然的感受,更找回了創作時的自由自在。以前我難免希望自己的作品能受人喜愛,希望作品的銷售更好,但非洲之行讓我得以回到創作的初衷,找回最純粹、原始的感動。所以我常說:「我曾花了很長的時間學畫,又花了更多時間忘記怎麼畫。」
如何擁有源源不絕的創作靈感?沒靈感時你會怎麼辦?
說來可能難以置信,但我從來不曾有靈感枯竭的時候。我靈感來源的祕密,就是隨身攜帶的筆記本。人是很容易「忘記」的動物,有時候靈感來了,一轉身卻又忘了,所以要在當下把它記錄下來。無論走在路上,還是偶然看到廣告、新聞,都可能啟發我的靈感,有時候我正在開車,想到了什麼就把車停靠在路邊,拿出筆記本記錄,每天寫,每天畫,自然不愁沒有靈感。靈感是上帝悄悄的語言,但上帝很忙,沒有時間告訴你第二次。
你如何面對挫折?
想要登上更高的山,我們必須先走下山谷,然後再往上爬,絕對不可能縱身一躍就登上另一座高峰。以這樣的心態面對挫折,就能把挫折視為一種過程,泰然處之。
不管什麼東西,無論是有形的股票、財富,無形的名聲,到了頂點都是很危險的,因為這表示馬上就要走下坡,好像老子說的「驟雨不終日」。歷史上的成吉思汗曾率領千軍萬馬,創建歷史上面積最大的帝國,但現在還剩下什麼?人不是上帝,無法掌控極限之後的事物,但我們能從中學習反省,並了解自己的極限,這麼一來,我們就會對挫折懷抱感謝。
你認為最重要的東西是什麼?
我認為是「自由」。我曾經承接一項費用高達新台幣三千萬的工作,負責製作一件雕塑作品。但對方卻因為風水的理由,屢次希望我更改設計,最後我選擇退還款項,不再繼續。我認為藝術工作者最大的特質,就是有「窮的本錢」,即使沒錢,也能因為自己的創作感到快樂。
一棵樹能展現出最自然、美麗的姿態,但它不會在乎別人喜不喜歡它。人也該如此,沒有名利就自由了,沒有擔心就自由了。
許多讀者雖然喜愛藝術,卻也認為藝術難以親近,對此你有什麼看法或建議?
很多人以為藝術就是繪畫、雕塑,其實這都是對藝術的誤解。真正的藝術,其實就是生活。
一個懂得生活、看得到自然,懂得欣賞海的顏色、風的聲音的人,才是真正的藝術家。我常這麼比喻:飛機再偉大,也沒有老鷹偉大。若大家都嘗試欣賞自然,與天地萬物對話,且不放棄任何機會,仔細端詳自然之美,那麼每個人都可以成為藝術家。
你心中最幸福的片刻是什麼?
我認為「懷才不遇」是人生中最痛苦的事,因此一個人的潛能若得以發揮,就是莫大的幸福。所以每次工作的時候,我都會想起這一點,並感覺自己是最幸福的人。
讀者10問來賓預告:
劉柏園
(網路公司「遊戲橘子」創辦人)
你的童年在宜蘭的鄉下度過,這樣的成長背景對你造成什麼樣的影響?
我成長在羅東三星鄉下,一個叫「歪仔歪」的地方,正如它的名稱,那裏的路沒有一條是直的。我的父親任職於林務局,是個一板一眼的人,對我們兄弟的要求非常嚴格,從我有記憶以來,就一直頂著烈日在田裏工作,連寒暑假也不例外。雖然辛苦,卻讓我培養出十足的耐力,記得當兵時人人喊苦,我卻覺得部隊裏的訓練十分輕鬆。
此外,從小大自然中的蟲魚鳥獸都是我的玩伴,提昇了我的觀察力,並影響我日後創作的主題。
誰是影響你最深的人?
父母對我造成了很深的影響。我從小喜歡玩泥巴,運動能力一流,卻討厭讀書,光是初中就讀了五年。因為書一直讀不好,初中畢業後,父親決定把我送到台北,如果考不上學校,就看看能不能找到修車、剪頭髮之類的學徒工作,至少習得一技之長。我以為台北學校那麼多,總會考上一間,但我卻落榜了。這讓我深刻地體認到:人生沒有偶然,凡事都需要努力。
我永遠記得,離開故鄉的那天清晨,父親幫我泡了杯牛奶,在那個年代奶粉是非常奢侈的東西,然後騎著腳踏車送我去火車站。臨別時父親對我說:「到了台北,爸爸對你只有兩個要求。第一不要作流氓,第二不要參與政治活動。」我深刻地感覺到,父親雖然不把「愛」掛在嘴上,卻是這麼地愛我。當下我許了個願,一定要成材回到故鄉,直到現在,即使父親不在了,我仍時常這樣勉勵自己。後來我在水電行當學徒,每天忍受老闆三字經的責罵,又時常吃不飽,但我下定決心,一定要想辦法考取,經過苦讀,進入了淡江中學。
我的母親跟我非常親近,即使我初中留級兩次,她還是不斷地鼓勵我:「只要你肯努力,什麼事都能做到。」她的支持與信任,對我而言也非常重要。
你從小就立志成為畫家嗎?為什麼會走上藝術之路?
我從來不認為自己會畫畫,每當要繳交美術作業時,多半請同學代勞。我在鄉下長大,到了台北心中一直有很深的自卑感。
我就讀淡江中學時的美術老師是陳敬輝先生,他同時也是一位很有名的畫家。某一次美術課,陳老師要我們畫自己的手,後來他看了我的畫,直誇我用色大膽,還說「基礎可以慢慢培養,但色感是天生的。」當時我聽了十分詫異,其實我根本是因為不會畫畫,情急之下只好隨便塗上好幾種顏色。
我小時候因為書讀得不好,很少受老師誇獎,聽到陳老師的讚美,心中的喜悅真是難以形容。從此我對繪畫產生興趣,時常一個人在美術教室畫畫,最後考上師大藝術系。如果不是陳敬輝老師的鼓勵,我的人生可能截然不同,因此我至今仍非常感謝他。
你曾發現罹患攝護腺癌,經歷過一場大病,從此對人生是否產生了不同的體悟?
我生病的時候,只掛念著一件事,那就是我有許多不滿意的作品一直想銷毀,卻遲遲沒有行動。如果我不在了,真不希望這些作品還一直留在世上,所以我選在手術之前,燒掉了好幾幅不滿意的作品。
生病帶給我最深的感觸,就是人生無常,人隨時都可能離開世界,所以不要想「明天」,要好好地過「今天」,以最熱誠的心,和身邊的每一個人往來互動。每個人都只是地球上的一粒塵埃,我們從小小的胚胎變成一個人,又漸漸走向死亡,這只是肉體的集合與分解,一切都非常自然,對於死亡其實不必有太多畏懼。
什麼原因讓你毅然決然深入非洲部落進行探討與研究?其間有沒有最難忘的事?最大的收穫又是什麼?
去非洲前我在師大教書,認為不應該一直在學院派裏打轉。我也感覺到自己的作品雖然獲得了一些肯定,卻缺乏獨特的面貌。我心中想著,是不是可以「讓作品本身成為簽名」,讓觀賞者即使不看簽名,也會知道「這是吳炫三的作品」?從小跟自然的關係十分緊密的我,於是開始嚮往生機勃勃的非洲大陸。我辭去工作,賣掉台北的房子,抱著破釜沈舟的心情,在一九七九年第一次踏上非洲。
好幾次造訪非洲,難忘的回憶實在太多了。最驚險的一次,是在馬拉威湖划船時迷失在濃密的紅樹林中,眼看太陽就要下山,卻還找不到出口。夜晚的叢林,會有許多掠食動物開始覓食,非常地危險。我想自己的生命就要在當天結束,覺得很對不起父母。但不知道怎麼地,我以前讀過的名人傳記卻在此時浮現腦海,我告訴自己一定要學習他們遇事冷靜的精神,就算會死也要搏鬥到最後一刻。冷靜下來後,我想起船剛下水時,在岸邊瞥見了一棵巨大的白色枯木,我眺望遠方,果然看見那棵樹,平安上岸時已經是深夜了。
在非洲我找回了對自然的感受,更找回了創作時的自由自在。以前我難免希望自己的作品能受人喜愛,希望作品的銷售更好,但非洲之行讓我得以回到創作的初衷,找回最純粹、原始的感動。所以我常說:「我曾花了很長的時間學畫,又花了更多時間忘記怎麼畫。」
如何擁有源源不絕的創作靈感?沒靈感時你會怎麼辦?
說來可能難以置信,但我從來不曾有靈感枯竭的時候。我靈感來源的祕密,就是隨身攜帶的筆記本。人是很容易「忘記」的動物,有時候靈感來了,一轉身卻又忘了,所以要在當下把它記錄下來。無論走在路上,還是偶然看到廣告、新聞,都可能啟發我的靈感,有時候我正在開車,想到了什麼就把車停靠在路邊,拿出筆記本記錄,每天寫,每天畫,自然不愁沒有靈感。靈感是上帝悄悄的語言,但上帝很忙,沒有時間告訴你第二次。
你如何面對挫折?
想要登上更高的山,我們必須先走下山谷,然後再往上爬,絕對不可能縱身一躍就登上另一座高峰。以這樣的心態面對挫折,就能把挫折視為一種過程,泰然處之。
不管什麼東西,無論是有形的股票、財富,無形的名聲,到了頂點都是很危險的,因為這表示馬上就要走下坡,好像老子說的「驟雨不終日」。歷史上的成吉思汗曾率領千軍萬馬,創建歷史上面積最大的帝國,但現在還剩下什麼?人不是上帝,無法掌控極限之後的事物,但我們能從中學習反省,並了解自己的極限,這麼一來,我們就會對挫折懷抱感謝。
你認為最重要的東西是什麼?
我認為是「自由」。我曾經承接一項費用高達新台幣三千萬的工作,負責製作一件雕塑作品。但對方卻因為風水的理由,屢次希望我更改設計,最後我選擇退還款項,不再繼續。我認為藝術工作者最大的特質,就是有「窮的本錢」,即使沒錢,也能因為自己的創作感到快樂。
一棵樹能展現出最自然、美麗的姿態,但它不會在乎別人喜不喜歡它。人也該如此,沒有名利就自由了,沒有擔心就自由了。
許多讀者雖然喜愛藝術,卻也認為藝術難以親近,對此你有什麼看法或建議?
很多人以為藝術就是繪畫、雕塑,其實這都是對藝術的誤解。真正的藝術,其實就是生活。
一個懂得生活、看得到自然,懂得欣賞海的顏色、風的聲音的人,才是真正的藝術家。我常這麼比喻:飛機再偉大,也沒有老鷹偉大。若大家都嘗試欣賞自然,與天地萬物對話,且不放棄任何機會,仔細端詳自然之美,那麼每個人都可以成為藝術家。
你心中最幸福的片刻是什麼?
我認為「懷才不遇」是人生中最痛苦的事,因此一個人的潛能若得以發揮,就是莫大的幸福。所以每次工作的時候,我都會想起這一點,並感覺自己是最幸福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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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柏園
(網路公司「遊戲橘子」創辦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