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事不可外揚

九年前,母親輕微心臟病發作,父親和我才知道,二十年來,她隱瞞了自己的真實年齡。她說自己比父親小兩歲,其實是大三歲。她顯然感覺年齡將影響治療的方式,於是告訴護士真實的出生日期,然後,我和父親從她的病患資料上得知真相。
對於母親隱瞞了這麼久,我不應該感到訝異。父母親對我的欺瞞不只於此:假身分、隱瞞的過去、不可告人的祕密。我是獨生女,從小被破產三次的父母帶著東奔西跑,逃避法律制裁,大部分的時間與外界隔絕。
我的童年並不正常,不過,我也不知道什麼是正常的童年。父母是我的全部,我愛他們。我和父親特別親近,他總是關心我,偷偷在枕頭下塞母親禁止的糖果。
直到成年後,我才發現那一段過去究竟有多黑暗,這開始考驗我對他們的愛和忠誠。至今,我還是不確定應該如何解讀那些支離破碎的事實、編造的故事。這些過去,成就了今日的我。
對我而言,我們的故事始於五歲的時候,一位聯邦調查局的探員上門找到父親。我們住在加州,他自己開公司做地毯清潔工作。聯邦探員逮捕父親時,表哥剛好從佛羅里達來探親,母親要表哥將我留在臥室裏。那是非常可怕的經驗,我不斷跑到門邊想要找父親,表哥一直阻止我。
他做了什麼?母親先是告訴我,他們認錯了人,是同名同姓(事實上,有一個犯罪組織頭子和他同名)。當逮捕變成拘留,母親承認他犯了罪,但不肯透露細節。
無論如何,我們的人生頓時改變。聯邦調查局將父親帶到紐約,母親跟著去安排律師辯護,我則被送去邁阿密和姑姑住在一起。一年後,一群證人證明父親是童叟無欺的地毯清潔工,他才得以被釋放。
直到父母出現在佛羅里達,我才知道他被釋放了。直到今日,那仍然是最好的驚喜,仍是我對父母最溫馨的回憶。那一年,我六歲。
我們在佛羅里達州待了幾個月,父親當二廚存了錢,才帶我們回加州。我們回去之後,一直在搬家,住過許多城市。這樣的生活形態使我只相信父母,只相信他們告訴我自己是誰,對於向外尋求慰藉則感到恐懼和不忠。父母親的格言深深印入我的腦中:「不要告訴陌生人家裏的事。」而我也一直照辦。
但是,我不確定我們是誰,在做什麼。直到五歲為止,我知道我們姓凱西,但是,父母告訴我,我們真正的姓是馬西亞,凱西是父親一位獄友的姓。我知道父親的名字是約翰(他的真名),也是法蘭克(他的父親的名字)。我們在休士頓短暫停留時,他則叫做尼可拉。
高中畢業的那天,我們打包搬到紐約,父親的朋友幫他找到工作。他參加一組油漆工,一天賺一百美元(約新台幣三千三百元),我和母親整個夏天沒事做,開著即將被查封的車子在長島亂逛、聊天。然後,我會想起父親被捕後的焦慮,痛哭失聲。「我有權利知道發生什麼事,」我告訴她。
在我的堅持之下,她終於開口,從她和父親真正相遇開始。他們的認識不是「經由朋友介紹」,而是在紐約的監獄。父親因為詐騙入獄,母親是高中英文老師,基於人道主義關懷,她拜訪監獄,希望寫一本感化運動的書,父親是她訪談的獄友之一。
他們顯然一見鍾情,父親在幾個月後假釋,他們開始約會,一年內就結婚,從紐約搬到邁阿密,他得以脫離之前的犯罪生涯。然而,我出生之後,他又回到舊夥伴身邊,也重拾過去的謀生手段:在邁阿密港賣大宗大麻和古柯鹼。
我一歲時,父親因為持有古柯鹼被捕,官方並不知道他違反保釋條款,讓他再次假釋。他們一步出法庭,父親就對母親說:「如果留在這裏,我不是死掉就是回到監獄。我要跑路,你來不來?」
「當然,」她回答,這成為她和我的人生中,最重要的轉捩點。
因此,如她所解釋,是因為棄保潛逃,越過州界,因此,五年後,父親在加州被聯邦調查局逮捕。
這雖然是事實,但並非全部的事實。
和母親這段對話的一年後,我在大學讀到一篇新聞報導,關於一個女人在網路資料庫尋找蒙混逃過紐約監獄的罪犯。一天下午,我找到這個網站,鍵入父親的姓,他的紀錄出現,我往下尋找,到「犯罪事實」那一欄,就在那裏,我看到了真正將我們三人緊密連結的行為。
謀殺。
我靜靜地坐著,彷彿重心墜入地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