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回憶的平安京

很少有一個城市可以像京都這樣,既吵鬧、又安靜,它古老的力量滿溢在空氣中,將每樣標誌著現代化的景物覆上了一層思古之幽情。
所謂的往日情懷,或許就是如此吧?
九月底,我趕上了楓紅前的最後一段淡季,來到平安京。舊稱平安京的京都,此時就像一鍋尚未完全沸騰的熱水,隱約透露著暴風雨前的寧靜,而我來此尋找的,的的確確就是記憶之湖尚未被攪動前的「平安」。湊熱鬧從來就不是我會做的事,即使再美的楓紅,落葉下若是簇擁了太多遊人,我便意興闌珊了起來。四季更迭一如往常,京都的美,卻是不必附庸在這眼前可見之景物。那因為習慣了而看不見的,悠悠長長的日常生活之美──在家家戶戶前的「消火用」鮮紅色塑膠水桶裏、在木條窗之後的綠色紗窗後、在屋簷下的木製名條上──才是京都之神韻,才是京都讓我回味之所在。
而我相信,二寧阪、三寧阪會愈來愈熱鬧,金閣寺、銀閣寺會因為是世界文化遺產,而被修繕得愈來愈堅固;但我想在京都數不清的美麗小徑與雄偉寺廟裏循尋的,卻是祖父曾經停駐過的腳步,彷彿只要走過了他曾經走過的角落,我就又為他活了一次。
飛機降落了。我踏上了日本的土地──關西空港。
捨棄了火車,我決定搭乘客運,我想慢慢地接近京都,以免驚擾了她。

從小在臺灣住過日本老房子的人,恐怕都會對日式的房舍非常留戀,甚至上癮。這不但可能影響到日後對「硬床」的偏好──讓我姑且稱之為「榻榻米後遺症」──並且,對生活美學的感受性也會有所不同。我很幸運地在年幼時,曾與祖父母一同住在台東的日本老房子裏,那是農業改良場派給祖父的員工宿舍。日式的房子講究「風」與「光」兩個元素,主屋的屋前屋側,甚或是屋後都圍有一條條長長的迴廊,有的是開放式的,有的則是在迴廊外層再覆上一面落地窗的封閉式的。主屋前的走廊通常是開放式的;夏天,就在主屋前的木板走廊上,祖母會細心地餵我吃去了籽的釋迦果肉。我坐在一隻大型的咖啡色玩具狗上倚在奶奶身邊,涼風,從樹梢間徐徐拂來,與嘴裏甜滋滋的釋迦,和奶奶身上讓人安心的清香,我曾經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孩子。
日式房舍的「美」是簡單的,但這簡單,卻又不至於簡單到冰冷單調,也不至於和「難」形成對立。這簡單的韻味是那萬宗歸一的「禪」味,是生活瑣事中一種耐煩的智慧。舊式的日本房子是需要呵護的,一會兒木樑被蟲蛀了,一會兒木板地的一根釘子鼓起來了、榻榻米太舊了、格狀紙門要重糊了、實心紙門上的紙得更換了……林林總總不勝枚舉。有了一幢日本老房子,就像有了一個愛撒嬌的情人,感情要求可多了,是需要時時保養疼愛的。在京都,多的是這種日本老房子,低矮、陳舊,但卻整潔、溫馨;豪華一點的,前庭種上一棵日本黑松,和我幼時日本房子巷子口的那棵大松樹長得一模一樣。
我住在熊野神社旁的一幢由百年町屋翻修而成的民宿,位於洛北的左京區。京都很小但也很大。說京都小,是因為京都的交通太方便了,整個城市被密密麻麻的公車路線串連起來。我住的地方離銀閣寺比較近,但門前卻有公車直達金閣寺、三十三間堂、錦市場、清水寺、祇園等等各個名勝,算是整個京都以逆時針方向繞一圈,五百日圓的一日公車券非常划算。說到京都大,是因為在這裏時間完全不夠用,每一個角落都值得眼光的停留與細細的品味:從到處林立的大小古寺,到街角一位老爺爺開的印章店,從古老的「美妝院」招牌,到快遞壽司小弟騎的舊式Honda Super Cub速克達,所有的人物街景彷彿是四、五○年代生活樣版,慢速在我眼前播放,如此清晰,卻又如此不真實。若不是身邊等公車的日本人正在撥打手機,我幾乎要以為我就身在二十幾年前,昭和五十六年的初秋了。
那時銀杏落葉紛紛,而楓葉尚未完全轉紅。時節已是秋分之後。
那時祖父決定退休,並挪用退休金的大部分,幫助父親買房子,剩下的一小部分,就是帶祖母一起去日本旅遊、訪友,並參加母校八十周年的校慶。那個時候,中正機場才啟用兩年,什麼都是新的,到日本旅遊並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事,但祖父是帶著怎樣激動的心情啊。昭和十三年,初中畢業的祖父赴日求學,在那兒留下了許多年少輕狂的記憶,野村、安藤,還有許多學長學弟多年來都和他保持密切的聯繫,寄信、寄禮物,殷殷盼他再回日本一次,大家在校園裏再次重溫舊日同窗的點滴。
怎知道,時間一晃四十年。如今大家已是白髮蒼蒼了。
簇新的飛機裏,祖父抱著他的舊時光,回到了日本。
日本同學的熱情歡迎讓祖父從東京、大阪、神戶、名古屋,到京都,全都被學長學弟還有同學包圍著。四十多年的故事怎可能一個多月就說盡?然而,在大家承諾下次聚首之時,為何又感到一股淡淡的哀傷?
京都,是祖父日本遊的最後一站。
此後,祖父沒再踏上日本的土地。說好帶我參加他的母校一百周年校慶的承諾,隨著他的健康每況愈下與最後的死去,在熊熊烈火裏化成了細細的灰。十年了。
當年祖父與祖母的腳力比我還好。
「奧少年!」電話那頭的祖母聽到我這麼說時,呵呵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