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者10問:周功鑫

國立故宮博物院院長,巴黎第四大學考古暨藝術史博士。周功鑫畢生從事博物館工作,在接任故宮院長前,曾於故宮服務長達27年之久,由基層導覽工作做起,曾先後擔任院長祕書、展覽組組長,並曾任教於政治大學、輔仁大學,對文化界貢獻卓越。


你在故宮博物院服務多年,哪一個階段讓你印象最為深刻?
我在故宮共服務了二十九年,天天都過得很紮實。印象最深刻的是一九九五年擔任展覽組組長時,曾負責承辦「羅浮宮博物館珍藏展」。這次展覽緣於一九九四年,當時羅浮宮館長曾來故宮參觀,決定送台灣一次展覽,並表示「不願意在其他地方,只願意在故宮展出」。
然而,當時決定的展覽地點─故宮的圖書文獻大樓尚未完工,但展覽日期在即,大家都感到相當擔憂。而且既然要舉行國際性的展覽,一點細節也不容馬虎,就連建材是否會釋放出有害藝術品的物質、展場是否能保持恆溫恆濕,都必須嚴格把關。
當時我對工程一竅不通,但既然承擔了這個使命,就要勇往直前。我向擔任建築師的朋友請教工程相關知識,同仁與承包商從每個月開一次會,到每周、每天開會,甚至一天兩次。終於在展出記者會當天早上,一切準備就緒,完成「不可能的任務」。
當時台灣國際性的藝術展覽甚少,羅浮宮特展吸引了七十一萬人次造訪,而在此前一年,我們也舉辦過「印象派大師莫內與其同時期畫家特展」。故宮舉辦這類型的展覽,將西洋藝術導入台灣人的生活,別具時代性,頗有開拓風氣的意義,也成為我在故宮服務期間最難忘的事。


你擔任院長後,為什麼會特別著力於教育推廣工作?
這要從我求學時代的故事說起:小時候,我從不認為自己是塊讀書的料,但我中學時遇到了一位好老師,常在下課後無償幫學生補課。有一次,他突然讚美我數學反應很快。我聽到老師的誇獎,心中是又驚又喜,老師的這一句話,彷彿給了我力量,讓我發現只要好好努力,其實我也能把書讀好。這件往事帶給我很深刻的感觸,那就是每個孩子都需要鼓勵。
因此我認為故宮應該多多舉辦教育推廣工作,讓年輕人一掃故宮文物「艱深」、「不易理解」的刻板印象,能發現博物館其實也很好玩。例如我們持續在建構互動式的數位網路,也舉辦許多動態活動,像是邀請輟學生到故宮參加研習營,除了靜態的參觀,更設計了DIY課程,讓他們自己動手做。這些孩子其實都有驚人的創意,不應該被放棄;我們也舉辦「故宮周末夜」活動,開放故宮前的廣場,甄選樂團露天演出,給青少年表現的舞台。
我認為,只要孩子們願意來博物館,就有機會發現其中的樂趣。文化就像一顆種子,雖然未必會產生立竿見影的成效,但是這顆種子會深埋在孩子心中,有朝一日會發芽茁壯,因此我們努力思索「可以給青少年什麼」,並做好播種的工作。
故宮中的展覽品眾多,你最喜歡哪一件展品?
對我而言,故宮收藏的每一件展覽品都具有時代意義,每一件都很重要。如果硬是要比較,我個人比較偏愛書畫類的作品,不同於器物的重複性較高,每一件書畫作品都是獨一無二的,都展現出作家的個人風格,而個人風格中又會產生細膩的變化。觀賞者唯有經過抽絲剝繭地了解,才能深入書畫的深層領域。
其中我最喜歡的作品,是北宋范寬的《谿山行旅》。畫家透過深入的觀察,呈現出自然的偉大、山水的氣勢,堪稱天才之作。雖然我已經看過這件作品許多次,但每次看,每次心中仍會湧現出無限感動。


你在故宮致力推廣文創產業,你對故宮文創產品是否有什麼獨特的要求?
我理想中的文創產品不能只有表面,而應該具有「文化深度」。這樣的產品是獨特、有生命的,能賦予前人智慧創作的嶄新價值,進而引起現代人認同,甚至喚醒民族使命的情感。就現實層面而言,成功的文創產品能創造驚人產值,向世界推廣文化之餘,也能增加國庫的進帳。
因此故宮舉辦「文創產業發展研習營」,目前已經舉辦了兩期。經過篩選,邀請十四家與故宮合作的廠商參加,研習時間長達六個月,研習內容包括美學感知、文物傳習、設計與創作等三個階段,而且整個設計團隊,包括CEO、設計師,乃至行銷、財務人員,都要一起參加,方便團隊腦力激盪與及時溝通。我們觀察到,若將上述知識經過內化,再展現在文創產品上,其結果絕對會和從前截然不同,除了為故宮發展出優質的文創產品,也能提昇產業界的文化素養,可說是一舉兩得。


你曾遠赴法國巴黎深造,取得考古暨藝術史博士,研究期間是否曾遭遇瓶頸,如何克服?
我在法國主要研究十七世紀時中國一種相當特殊的漆屏風,論文主題是《清康熙前期款彩漢宮春曉漆屏風與中國漆工藝之西傳》。這種屏風的體積很大,傳世的並不多,但既然要研究,就非得找到實物不可。為了尋找漆屏風,我跑了許多國家,早在八○年代兩岸剛開放時就幾度進出中國,卻苦無所獲。由於清朝時代,許多漆屏風透過東印度公司外銷,所以我又跑到歐洲各國尋找。有一天我來到荷蘭的國家博物館,就在覺得沒有希望的時候,終於在一間小展覽廳,看到了整面牆上裝飾著漆屏風,當時心中的喜悅真是難以形容。
光是蒐集論文資料就花了將近十年,再花六年半完成論文,其中很大的原因是我必須兼顧工作,無法把全部的心力放在研究上。我覺得人都有惰性,尤其忙碌時,更會給自己找很多理由。所以我後來下定決心,暫時放下工作,重回學校完成博士論文。人在有「三分壓力」的情況下,會更容易完成目標。


你曾在輔仁大學成立博物館學研究所,你認為培育專業人才,最困難的地方在哪裏?
一座博物館需要許許多多專業領域的人才,例如博物館裏不能只有研究人員,也要有人負責企管、行銷、公關、出版……等不同的工作。我想,其中最困難的地方,就是各領域不能各自為政,而必須相互配合,所有工作人員都不能只熟悉自己負責的領域,而必須做到「全方位學習」。由此可知,想培育一位優秀的人才,必須花費很長的時間。讓我比較憂心的是,社會大眾普遍不了解「博物館學」,甚至許多人即便進入了博物館工作,仍未必能透徹了解博物館的運作。因此我認為,為了台灣博物館的長遠發展,我們應該更積極地培養博物館學人才。


請給台灣的年輕人一些建議。
很簡單的一句話:不要「自找麻煩」。遇到問題的時候不嘗試解決,只是一味地閃躲,問題不但不會消失,反而會愈來愈嚴重。其實只要好好面對,多數的問題就不再是問題了。
很多年輕人可能會問,那麼,如果人生中遇到真的無法解決的難題,又該怎麼辦?我個人的經驗是,擁有虔誠的信仰,會產生極大的幫助。我本身是天主教徒,遇到經過努力,卻仍無法解決的問題時,我就放空自己,然後把難題丟給天主,毋須多慮。


誰是影響你最深的人?
我的表伯父郭善潮,對我產生了非常深遠的影響。他是一位研究數學的學者,早在民國初年就到法國留學。我小時候常跟他一起在院子裏看星星,聽他分享當年在異鄉打拚的辛苦,和他在法國的所見所聞。我很佩服那時學者的毅力,也對法國產生了許多憧憬。我往後會到法國留學,主要就是受到這位表伯父的影響。


你的座右銘是什麼?
我的座右銘出於明朝呂坤的《呻吟語》:「大其心,容天下之物;虛其心,受天下之善;平其心,論天下之事;潛其心,觀天下之理;定其心,應天下之變。」短短幾句話,幾乎涵蓋了所有人生哲學,是最讓我受用的座右銘。


你心中最幸福的片刻是什麼?
我心中最幸福的片刻非常平凡:就是工作之餘,在家沏一壺茶,和先生喝茶聊天。而全家人都平安,就是最讓我覺得幸福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