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節的禮物

如果以父親的壽命做為標準,從現在開始算,我的生命只剩下八、九年。今天是美國的父親節,吃早餐看報紙的悠閒時間裏,腦際閃過一個念頭:父親最後的八、九年,我究竟為他做過什麼?
年輕氣盛的時候,思想上不免以繼承「五四」理想為職志,對於父親終生奉守不渝的儒家教條,例如「父母在,不遠遊」之類的,自然視為農業時代的殘留情緒,淘汰都嫌多此一舉,哪還有第二層考慮。可是,近年來,卻常常無端想起父親五十歲生日那天的場景。那時候,我才二十一、二,剛服完預備軍官役,積極準備出國,父親突然接到澳門親友輾轉接力傳來的故鄉消息,他的父親早已在若干年前含恨過世。那天的壽筵,雖然是五十大壽,卻完全沒有鋪張,親戚朋友一個沒邀,只交代母親做了幾道家鄉菜,唯一的儀式:開飯前,父親要求我們對著客廳上的祖父遺像行三鞠躬禮。然後,他說了幾句話,內容我也不太記得,大意主要是譴責自己不孝。這些行為和言語,在當時的我的印象中,都覺得相當無聊,甚至到了讓我尷尬的地步。接著,父親坐了下來,叫我們開動,他自己一語不發,也不拿筷子,我這時才驚異發覺他臉上的兩行眼淚。
父親離開他父親的那年,三十四歲,就是八一四抗戰勝利後不到兩、三個星期的事。八年抗戰期間,他先後在贛南、廣西、雲南、四川參與救亡活動,後因祖父要求,回到老家做了些水利建設工程,並藉劉家祠堂開辦義學。蝸居兩年,迫不及待,戰爭一結束,立刻帶了全家出門闖事業去了。這一次「遠遊」,直到天人永隔,差不多二十年,終於成為他一生最大的遺憾。他在他父親生命的最後十年裏,的確沒為他做過什麼事。他的儒教信念,竟因此成為他後半生難以彌補的折磨。
然而,父親沒盡孝道,非不為也,是不能也;我的經驗卻相反,非不能也,是不為也。兩者不可同日而語。父親三十八歲到臺灣,原擬兩年後回老家探視祖父並掃墓祭祖,但時局變化迅速,不到兩年,臺灣海峽便成為劍拔弩張的戰場,無法逾越的鴻溝。這種個人控制不了的局面,一直延續到父親過世的那一年。那一年,我總算盡了一點「孝道」,設法安排父親回了老家一趟,卻已是祖父過世快三十年之後了。在老家的那幾天,尤其是看見父親跪在新砌祖墳前老淚縱橫的樣子,我心裏的全部感覺,只能用「厭煩」兩字形容。祖父的墳,文革期間給紅衛兵當做「封資修」刨了,新墳連衣冠塚都算不上,不過是當地官員配合改革開放的一個小小樣板,裏面既然連衣冠都沒有,朝它磕頭算什麼呢?我那時對「樹欲靜而風不止」這句老生常談根本不能理解,直到父親毫無預感突然撒手,自己在無法接受現實的無底黑洞裏苦,才明白,老生常談也許不一定是過時的教條,而是人生經驗累積的一種智慧。
我從二十幾歲出國,到父親過世,在國外浪蕩半生,也是三十年左右。這漫長的時間裏,父親從中年的事業顛峰、兒女繞膝,慢慢踱向子孫星散,被迫退休的晚年。我好像從來沒覺得有需要為他做些什麼,且始終心安理得,彷彿人生本應如此。
小學五年級那年,父親帶我上木柵指南宮玩,抽了一支下下籤,不記得是道士還是和尚,給了一個我當時還不怎麼了解的詮釋:逆子。後來明白這兩字的含義,心中還有點得意。「逆」就是「造反」,我若是不造反,豈不是任由你壓我一輩子?「五四」的精神,不就是徹底的「造反」?所以,按照對「五四精神」的這種理解,父親孝順他的父親,就是農業社會的殘留情緒:父親為我心勞力絀,不過是他自己感情上需要滿足,我難道不能管好我的事,何必要他操這份心?
這條邏輯,適用於我的基本生活態度,少說也有二、三十年了。因此,每逢父親節,老妻提議慶祝,兒子不免附和,我則一向堅決反對。我的理由很簡單,第一,這是個商人藉機推銷產品的假節日,我若順從,就是不智;第二,自己既然認為盡孝道是農業社會的殘留情緒,如何能要求美國長大的孩子對自己盡孝道?這是不誠。不誠又不智,規定了我們家絕不隨俗的原則,父親節也好,母親節也好,送禮吃飯,一切免談。當然,也有老婆兒子合起來陰謀製造「驚喜派對」的時候,雖然不能不附從,心裏還是淡然處之。當然,是他們要,不是我要,繼續維持自己的心安理得狀態。
事實上,這條邏輯還不僅適用於父親節或母親節。我退休的那一年,兩個兒子商量,要給我送份大禮。他們事先進行調查,問我:喜歡勞力士表,還是自動高爾夫推車?我手上一向不喜歡佩帶任何東西,結婚戒指不到一年便丟了,手表不得不戴,卻向來只買十幾二十塊錢的數碼電子表,用壞就扔,毫不可惜。兒子開始在社會上混,也許覺得老爸的手表實在寒酸,才有此構想。高爾夫自動推車是很受歡迎的退休禮物。美國人常把退休生活與高爾夫聯繫在一起,因為,朝九晚五人物的夢想,就是退休後每天可以上球場,既健身又可以消磨時間。可是,每天打球,六、七十歲的人,天天自己背球袋,體力不勝負荷,每次都租球車則長期結算也不勝負荷,自動推車這個新產品遂應運而生。球袋連球具,重約四、五十磅,擱在車上,身體解放出來,打球形同散步。這種自動車,有遙控器操作方向和速度,有的還附裝便椅,遇到球場上人多塞車的場合,便椅拉出來,悠閒地抽支菸,何等寫意。
不過,自動車因為是「新」產品,要價不菲,稍微好一點的接近美金萬元。此外,我自審體力仍未到背不動球袋的程度,考慮結果,兩項提議都拒絕了,只要他們花三百元買了一支瑞士紅十字表做個紀念。今年的父親節(美國定為六月的第二個禮拜天),情況有些變化。
或許是多年來習慣於我那種不疼不癢的態度,到了這一天的前一個禮拜,居然沒什麼動靜。做媽媽的沒提,兩個兒子也沒有電話。感覺上,「驚喜派對」也不像是要發生的樣子,因為往年那種快到時候便鬼鬼祟祟的小動作都不見了。難道真的全忘了?
還剩三天的那個晚上,發現自己有點忍不住似的,居然問老妻:這個禮拜天,有什麼計畫嗎?
父親節的前夜,主動跟兒子聯絡了。
今年的禮物倒也不貴,不過是在我喜歡的一家公共球場打場球。唯一不同的是,這個禮物,是我自己委屈地提出了要求才勉強得到的。兒子還說呢,都以為你不喜歡過這個節的,怎麼啦,放棄原則了嗎?(蘇力卡繪圖)

本文作者為臺大哲學系畢業,早年參與臺灣的新文學運動。曾於聯合國祕書處工作,退休後,專事寫作,著作包括小說、散文、評論與運動文學等多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