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味的感動

你吃過純米飯的滋味嗎?就是一顆顆米煮成的白飯,什麼都不加,只光咀嚼那每一粒米飯的滋味。
小金魚大概從三歲開始,我們裝在她餐盤裏的菜,她都一樣樣分開吃。而且吃法獨特,必定先吃飯,再吃菜,再吃魚,享受著每一種純粹之味,白飯絕不跟菜的味道混淆。最讓我驚奇的是,她尤其愛白飯,一餐可以吃滿滿的一碗,不必加入任何東西,連我都吃不了那麼多,她竟可以吃得很過癮。
我很慶幸,小金魚懂得享受「吃飯」的感覺。小金魚愛米食,所以連帶愛吃壽司,就算偶爾吃漢堡,她也愛吃米漢堡。
我們是米飯的民族,但很可惜的是,我們習慣吃飯「配」菜,把各種味道攪在一起,米飯降格成為配角,很少只吃米飯,感受米飯在口腔裏,經過細嚼慢嚥,在舌間釋放出微微的甘甜滋味。
我從小金魚的吃飯習慣裏,領略到一件事:「米飯,不能永遠當配角,它也可以是味覺的主調。」即使是日本人的懷石料理,在吃過一大堆沙西米、煮物、唐揚之後,往往還要來上一點飯,配兩片醬菜,就是要你回歸到吃飯的感覺。
為了煮出好的米飯,五年前我們家的電鍋故障之後,我便再也不用電鍋煮飯了。我養了一只黑色的陶鍋,專用來煮飯,從不煮別的食物。
電鍋很容易把生米煮得過熟,臺灣人又偏好軟爛的口感,煮好的飯往往喪失了米粒原本的形狀和彈性。用陶鍋煮飯,只要火控制得好,煮出來的米飯粒粒分明,在燈光的照耀下映射出有如白玉的光澤。每回煮好上桌,掀開小小鍋蓋,蒸氣稍稍消散,便看見一鍋白飯映襯著黑色鍋身,真是賞心悅目,光看就讓人食慾大開。
其實用陶鍋,米不必太挑,煮得好都很好吃。小金魚從小到現在吃的飯,都是用陶鍋煮出來的,難怪她這麼愛「純喫飯」。
我覺得小孩子對於味道的感覺,其實是一張白紙,我寧願小金魚保有這種細緻銳利的感受能力,而不是很快在這張白紙上塗抹上各種顏色,看起來熱鬧花俏,卻喪失了它原來的純一性。
我曾看過一篇關於三多利(Suntory)品酒師的報導,舌頭、鼻子是他們最重要的工具。頂尖的資深品酒師,必須記憶數百到數千種配方,所以他們到餐廳吃飯永遠點最簡單的烏龍麵,頂多加一點鹽。捨棄過雜的調味料,就是怕一旦加多了,他們嬌貴的味蕾會變鈍,沒有辦法勝任品酒工作。香水調配師也是如此。
為了追求食物原味,我們家從不用味精,因為我可以煮出比人工味精更鮮且自然的味道。味精怎麼來的?一百多年前,日本學者發現海帶中的「麩胺酸鈉」(味精的核心成分),是賦與食物鮮味的由來。於是日本人就開始從昆布等天然材料中,提煉出高純度的麩胺酸鈉作為食品調味料,後來技術改良,才逐漸發展成今天我們食用的人工味精。
既然味精可以從昆布中提煉,那我何不正本清源,就用昆布當成我的調味原料?所以,我常在家裏熬北海道昆布湯,再將湯汁濃縮當作調味料,既天然,又能夠增加食物的鮮美。
孩子的舌頭是父母生的,他們的味覺習慣也是在家逐漸養成的。經過我細心調教,小金魚也喜歡單吃白吐司,或只加點奶油,看她的表情便知這簡直有如人間美味。這一年,她開始跟著我們吃沙西米,只沾一點醬油,她也吃得津津有味。我在家煎牛排時,也只用海鹽調味,小金魚可以從五分熟和七分熟之間,分辨出五分熟的牛排比較好吃。
小金魚不吃辣,很怕胡椒。我曾想過要不要訓練她吃辣,但後來發現這是她的優點,應該要延續下去。當我知道三多利品酒師對於食物的「清心寡慾」,我就更堅信要讓小金魚保有純粹的味覺。
你看,品酒師品酒前為何要先搖一搖酒杯?為何要用鬱金香造形的杯子?都是為了讓味道充分發散,好先聞酒的味道。味道的重要性便在此。
因為注重食物的原味,小金魚味覺一流,嗅覺更是敏銳。有時她問「今天是不是要吃火鍋?」因為她聞到了煮白菜的味道;或是,「今天是不是要吃咖哩?」或是,「爸爸你在煮義大利麵嗎?」她對味道有很強烈的記憶,也有很深的依戀。
我觀察她拿到每一樣食物,會先把它湊近鼻子,閉起眼睛深呼吸,很專注地聞個半天後,才塞進嘴裏。好像品紅酒的人,將酒含在口中八至十秒後再吞下,更能嘗到酒的香醇。她喜歡聞食物香味的習慣,沒有人教她、訓練她,也許是因為她看到我喝湯前往往會先聞幾次味道。不知道這是不是一種無形的影響。
小金魚也很愛吃豆腐,從二、三歲開始,我便讓她學習攪拌皮蛋豆腐。她多了一次「扮家家酒」的機會,很熱心地將方正的豆腐和皮蛋拌得碎碎的,再淋上醬油。後來,因為擔心皮蛋戴奧辛殘留問題,我轉換了方式,不再加皮蛋,卻用柴魚醬油和日本胡麻醬兩種醬來拌豆腐,增加風味。
這種柴魚醬油原本是我們拿來沾涼麵吃的,味道比較淡。小金魚加完柴魚醬油,嘗了一口便說:「爸爸,這個味道還不夠,再加一點。」說完後又強調:「這只是我的感覺,爸爸你的感覺不一定一樣啦。」我試了之後,也覺得少了一點,於是又加了一匙。從拌豆腐、加醬油、試吃品嘗的過程中,小金魚學到好幾件事,攪拌要用多少力氣?醬油加得夠不夠?都可以訓練她「拿捏」、「斟酌」的能力。
甚至,我還在白豆腐裏加入義大利「帕薩米哥紅酒醋」,老醋的酸,將豆腐的清香整個提昇起來,瞬間進入另一種境界。我不斷從食物的變化中產生新的靈感、大膽的創意,小金魚也不斷隨著這些味道,體會了更多食物的美好。
她對於味道還有奇異的聯想。曾有一位朋友送她一本關於聖誕節的書,裏面講一隻小老鼠很喜歡聞味道,在每頁的圖片中,都有一個地方只要刮一刮,就會散發出某一種味道,讓小朋友聞一聞。小金魚有一天翻到掛在聖誕樹上的薄荷枴杖糖,她聞了許久,我問她:「這是什麼味道?」沒想到她頭一歪說:「牙線。」我們夫妻倆一聽都快笑倒了。她不知道什麼是「薄荷」,但剛好家裏的牙線有同樣的味道,她常看我們用牙線,曾試著用看看,是牙線教她認識了這種味道。
如果那天小金魚正確回答出「薄荷」,我反而不會覺得特別,正因為她說的是「牙線」,提醒了我,這種味道聯想的邏輯很珍貴。臺灣的教育常是「非黑即白」的二元標準答案,我覺得這是很大的危機。一旦家長的反應是「啊,你怎那麼笨,這應該是薄荷啊。」那她的味覺探險就可能毀滅了,永遠都不會再有這種聯想力。
從白米飯、豆腐到牙線,小金魚的生活裏充滿了原味的感覺。而我自己則是從吃沙拉,學到回歸平淡的滋味。原本我吃沙拉只是為了減肥,沒想到卻迷上了,而且千島醬或油醋一律不加,只吃青菜的原味。也因為吃了沙拉以後,我對每一種青菜都充滿了感激,仔細咀嚼起來,每片葉子的味道都不一樣。我如果出差住飯店,每天早上一定把今天需要的蔬果量補足,因為怕之後的兩餐吃不到。我現在腦海裏有在印度吃沙拉的味道、澳洲吃沙拉的感覺,有了這些青草香味的記憶,我覺得好幸福。
我下一個目標,打算讓女兒慢慢開始學吃沙拉,這件事難度更高,但卻是一生的寶藏。當大家都在吃麻辣火鍋、鹽酥雞、炸雞排,我寧可小金魚能體驗這些單純的滋味。
一個人的味覺要「學壞」很快,當他吃到麻辣火鍋的境界,那種「所有東西丟進去攪一攪,撈出來以後都只有一種味道」的時候,對我來說,真是一種悲哀。我寧願小金魚對原味的堅持能夠維持得久一點,就儘量久一點,或許她一進了小學就會被「污染」了,或許她有幸可以一生都如此。
也或許,我們家未來會出一個受人尊崇的品酒師,或是香水調配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