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片

「有這張卡片其實很好,」他邊說邊從皮夾裏抽出一張卡片遞給我看,「不僅停車方便,還有許多福利。你看,我也有一張。」
你也有一張?我按捺住驚訝,雙手接過卡片。薄薄一張,尺寸與排版都跟身分證差不多,出生日期、地址電話、配偶姓名,只在最底端多了一欄「傷殘等級」。
我不知道該不該,但還是問了:「醫師,你怎麼了嗎?」
第一次見到他,他已經從大醫院轉到中型醫院,門診病人從以往的百位數減至十位數,他正在享受退休生活。
兒子久病不癒,我四處尋求最合適的醫師,經人介紹找到這位名醫。他卻表明自己只樂意提供諮詢,目前手上都是已經跟他很久的病人,他沒有再收「新生」的打算。
我不放棄。孩子的病會把當媽的臉皮逼厚。我三顧茅廬,報告兒子的最新狀況,向他請教自己蒐集的醫學資料,把我為兒子做的記錄給他看。請他考慮、再考慮,我會是一個認真的媽媽,不會辜負破例收容的好意。
直到第四個月,他口頭上雖沒答應,卻要護士幫我們預約回診時間。他詳細解釋用藥的劑量、可能的副作用,要求我繼續做記錄,對治療會有幫助。
問診結束,我推著娃娃車開了門就要走,身後突然響起他的聲音:「媽媽辛苦了,加油。」
我趕緊轉頭道謝,門輕輕掩上。我站在門口,淚就這麼流下來。
那是我第一次,聽到來自一位醫師的鼓勵。
看著兒子慢慢偏離正常範圍,往病痛或遲緩沈陷,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偏偏醫院白花花的日光燈與無所不在的酒精味,從不提供絲毫安慰。我帶孩子求問過許多名醫,每每證明遇到好醫師真得碰運氣。不是掃瞄病歷的速度可與光速相比,制式化的答案在網路上也找得到;不然就是明明說的是中文,卻都是我聽不懂的術語,讓我體會文字無用的真意。
那是第一次,卻不是最後一次。我發現向病人與親友說「加油」是醫師的習慣,因此當我知道多位病人已經找他看病長達十幾年,一點也不覺得奇怪。每次回診,他總會仔細詢問兒子的發展,對我這外行人提出的醫療問題一一答覆,從未顯出不耐煩。醫師不僅在意病人的痛苦,也尊重家屬的感覺,孩子必須試新藥或安排檢查,他都會告知原因與結果,令家長安心。
即使是半退休,他還是常到世界各地參加研討會,與最新醫療接軌。他分享與會心得,激勵病人不要沮喪,或許將來的發明能徹底醫治疾病,甚至除去病灶。閒暇時間,醫師致力研究西醫與中醫的聯合治療。他出身中醫世家,學習西方醫術,執業後發現中西醫學不相往來的遺憾。他遠赴日本、中國學習中醫,期待兩造或能補其不足,造福病人。
有回兒子試用新藥,雖然發病次數驟減,卻產生躁鬱、自殘的副作用。我不知如何是好,著急地託院方轉達醫師,幾個小時以後,居然是他本人回電給我。聽完我的描述,他給了我家中地址,願意為兒子針灸。他認為,既然藥物能夠控制病情,就不能停藥;希望能以其他方式舒緩情緒,幫孩子撐過這段適應藥物的過渡期。
印象很深,那天下著傾盆大雨,後頭又載著哭鬧不停的兒子,我開車迷了路。眼看遲到已將近一小時,我心好慌,祈禱著醫師能夠多等一會兒,千萬別離開,我們就快到了、快到了……
他沒有離開。扎針後半小時,兒子漸漸停止哭泣,沈沈睡去。我為遲到不斷致歉,為他假日還肯幫忙說謝謝,他笑著說沒關係,雨勢這麼大,媽媽你有沒有傘,開車要小心。
我一手抱孩子,一手撐傘,回頭見他正站在門口朝我揮手。空氣中布滿雨水的清香,而雨水就這麼湧進我的眼眶。
當我不得不因特教學校的要求申請那張卡片時,非常排斥兒子將被貼上殘障標籤,沒想到竟然從醫師口中得知他長年面對的疾病。
他患有小腦萎縮症。這項遺傳性疾病已經發生在多位親屬身上,包括他的母親。他親眼目睹媽媽晚年病臥床榻,即使心智能力不受影響,卻無法控制行動,肌肉變形萎縮。學醫的他明白這種病無藥可治,而自己早在幾年前也被證實患病了。
我記得醫師走路總是一拐一拐,稍稍搖晃。原本以為那是年紀大的表徵,沒想到是他的病症。我問,真的沒有治療方法嗎?現代醫學這麼進步,總會有新的藥物吧?我試著以他曾鼓勵我的方式說話,才發現醫師實在不好當。
他說沒有。這種病是不可逆轉的,即使能夠減緩惡化,至終還是得面對意識清楚,身體卻不能活動的痛苦。我不知道該說什麼,從來都是他扮演萬能醫師,我扮演緊張媽媽。我想起他如此關懷病人、致力研究,自己卻背負著病情每況愈下的十字架,清楚明白此生最終的景況。
「有這張卡片不代表什麼。我也有,更何況我的病還無藥可醫。我告訴自己,每天都要活得沒有遺憾。媽媽你要這麼想,孩子才會快樂健康。」
這些話我都知道,但從他口裏說出來,還是讓我充滿感恩與震撼。他不僅是我兒子的醫師,更成為我的榜樣。他醫治孩子的身體,也醫治我的心靈。在這場對抗病魔的奮戰中有他為伴,是何等的祝福和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