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家金簪

作者在他的新書《29張當票:典當不到的人生啟發》(臺北麥田出版)寫下30多年來的當鋪經營生涯,以一張當票一個故事的方式,共29張當票,敘述29個曲折故事,道盡人生百態。講義特選三篇,分期刊出,這是第一篇

很多人誤以為會來當鋪的客人,都是經濟有困難的人,其實這其中不乏富裕的人,他們上門不一定是要周轉,而是有其他所求。例如我的鄰居黃老太太,從上一代開始便累積不少房地產,晚年生活優渥,在地方上小有名氣。她兒子黃先生在長春市場擺了個菜攤,其實以黃家的經濟狀況,黃先生根本不需要賺錢,與其說是做生意,倒不如說是打發時間。有一天,黃老太太卻上門來找我。
看到黃老太太這位稀客我趕緊上前迎接,只見她小心翼翼地說:「我有樣東西不能放在家裏,借放朋友那邊也不放心,不知道可不可以放你這裏?」說著就從袋子裏拿出一個用方形包布層層包覆的布包,揭開包巾,裏頭是一個摩娑得發亮的木盒。打開木盒,黃老太太從中取出一只金簪,樣式並不花俏,但可以判斷出是件有些年歲的金飾。
我問老太太:「這只金簪不占空間,為什麼不放家裏呢?」黃老太太揚聲說:「要是放在家裏,遲早會被我不孝的媳婦偷走。」我不解地問:「老太太,我認識你媳婦啊,有像你說得那麼壞嗎?」
黃老太太一聽我提她媳婦,劈哩啪啦地數落起來,什麼不孝順、言詞頂撞,甚至偷拿東西,讓黃老太太氣得要命。雖然我心想她媳婦看起來不像是忤逆婆婆的人,但是面對別人的家務事,我也不方便置喙。趁著她罵得告一段落,我趕緊岔開話題:「大家都是老鄰居了,東西放我這裏保管當然沒問題。但是按照慣例,還是要開張當票做為收據,不然就當新臺幣五千元好了。」黃老太太說:「好,可是你要注意喔,我這只金簪是阿祖的阿祖留下來的,哪天我走了,一定會一起帶走。如果我沒來拿,你千萬不能給那個女人(媳婦),連我兒子也一樣。」
我很好奇黃老太太為何如此重視這只不起眼的金簪,經過多次的聊天,總算慢慢拼湊出事情的原委:原來老太太從小就被送到黃家當童養媳,婆婆待她十分苛刻,但是黃老太太不曾有過一句怨言,侍奉婆婆猶如侍奉親生母親一樣,無微不至,不論婆婆提出多麼過分的要求,她總是能讓婆婆滿意。時間一久,婆婆終於被這個媳婦感動。臨終前,她將黃老太太叫到病榻前,將金簪塞到她手裏,溫柔地說:「這只簪子是阿祖的阿祖留下來的,我只留給你一個人。」婆婆的舉動無疑宣告黃老太太從毫無地位的童養媳,晉升繼承家族衣缽的長媳,羨煞諸多親友。
至此,我總算了解黃老太太為何不斷叮囑我絕對不能把金簪交給她媳婦。因為在她眼中,媳婦根本不曾盡到孝順的義務,擔不起金簪代表的「持家有方」。
之後每隔一、兩個月,黃老太太總會來串門子,隨口問問金簪在不在,另外給我新臺幣一百元當做繳息。我曾不只一次勸她,何不到銀行租個保險箱,費用還比較便宜。可是黃老太太堅持己見,她打聽的很清楚,如果放在保險箱,萬一哪一天駕返瑤池,保險箱的鑰匙終會落入媳婦之手。她正色說:「所有的房產算是黃家的,即使我兒子花光敗光,我眉頭都不會皺一下。但是唯有這隻金簪是我用盡一生的心力侍奉婆婆得到的榮耀,我絕對、絕對不能給我媳婦。」既然黃老太太心意已決,我也不再勸她,只有善盡保管責任,讓老人家放心。
歲月荏苒,兩年之後,黃老太太生病住院了。她的幾個女兒幫忙整理房間,發現黃老太太視若珍寶的金簪不見蹤影,卻在平常收著私人物品的抽屜找到當票。於是她兒子黃先生帶著當票上門,告訴我黃老太太住院了,他要贖回金簪。我搖搖頭說:「黃先生,很抱歉,你媽媽交代我,不能讓你贖。」黃先生聽了不能接受,仍執意要贖,我們兩人一來一往,幾個來回之後,黃先生愈講愈大聲,索性把太太和姐妹找來店裏助陣,你一言我一語,我彷彿置身諸葛亮舌戰群儒的現場。
雙方僵持之下,終於我說:「不然請黃老太太來一趟,我立刻把金簪交給你。」
「我媽現在在住院,怎麼可能過來?難不成你想要霸占我們家的東西?」黃先生反脣相譏。
「我絕不是要霸占,說老實話,這只金簪值不了多少錢。但是你媽媽交代過,一定要她本人來才可以贖,我答應了就要做到。」
「照你們當鋪的規矩,是不是憑當票就能贖?」
「話是這麼說沒錯,只是我跟你媽媽認識這麼多年,受人之託,忠人之事,她既然交代我,我一定要辦到,不能讓老人家失望。」
既然場面鬧得這麼大,我索性敞開來說:「這只金簪起碼值新臺幣一、二萬元,但是你媽媽卻只當了五千元,可見她並不缺錢。你知道她為什麼執意要拿來我這裏當嗎?相信你和你母親的相處情況,只有你自己最清楚,不要把家裏的問題套到我這個外人身上。你應該跟媽媽好好商量,而不是為了金簪的去向爭得面紅耳赤。」
聽到我這番話,黃先生氣得破口大罵,後來連附近的警察和里長都來打圓場,他們把我拉到一邊,低聲勸我把金簪交給黃先生得了,但是我堅決不答應。一直鬧到晚上七、八點,大家沒力氣再吵下去,於是雙方鳴金收兵,各自回家養精蓄銳。但沒想到到了當天晚上十二點,黃先生竟再次闖進店裏,我原本以為他準備二次開戰,沒想到他的語氣軟化許多。
黃先生表明,其實他並不在意金簪的歸屬,而是他媽媽平日到處廣播兒媳婦如何不孝,傳家的金簪絕不會交給他們云云,讓黃先生飽受親友誤解的目光。而今天在店裏的爭論成了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才會情緒失控。現在回到店裏,是希望跟我好好談一談,化解彼此的誤會。
我問他:「我不只一次聽到黃老太太說媳婦不孝,可是我又覺得你太太不像是這樣的人,而黃老太太也不是個喜歡搬弄是非的人,事情似乎沒這麼簡單,到底是什麼原因?」黃先生苦笑說:「其實所有的爭執都緣於單純的婆媳問題。一開始我和太太談戀愛時,我媽媽大力反對,她認為自己見多識廣,眼光比我準,可以幫我挑個好老婆。可是她介紹的對象我都不喜歡,而我自己挑的媽媽看不上眼,於是新婚第二天開始,婆媳大戰就正式上演。說真的,我覺得我媽媽以前受到婆婆諸多虐待,深埋幾十年的陰影無處發洩,才會把怨氣投射在我太太身上。
「其實我也不願意事情發展成這樣,從小媽媽非常疼我,如果在婚姻初期能好好坐下來跟媽媽溝通,也許有機會化解彼此的尷尬。只是年輕的時候血氣方剛,每次婆媳意見分歧時,我沒耐心跟媽媽好好商量,總是選擇折衷或是照太太的意思。久而久之,太太受到我的影響,與我之間發展成支配關係,而跟媽媽之間演變成對立關係。我們三人從一開始可以隨便發揮的申論題,變成答案精簡的問答題,後來轉型成選項不多的選擇題,終於落入沒有後路的是非題。我媽媽不甘心每次位居下風,於是開始編派我太太的不是,逢人就講。秦先生,你知道嗎?我在媽媽和太太之間夾了二十年啊。」黃先生眉頭深鎖,憂愁的鐵鍊綑得他喘不過氣。
他接著說:「秦先生,我們是老鄰居了,雖然平常只是點頭打招呼,沒有多少聊天的機會,但是我知道你是個正派的人,生意經營得有聲有色,絕不會貪圖一隻金簪,可是你堅持不把金簪交給我,我很想問問你的理由。」他一口氣說出了心裏話,證明他心防已開,我便直接了當地告訴他:「黃先生,正如你所說,你媽媽會有這種偏激的想法,絕非一日之寒。平心而論,她帶走的不是金簪,而是一種累積的不滿。這只金簪代表的是孝順長輩的傳統,她認為你違背了傳統。說真的,你媽媽已經七、八十歲了,要改變很難。而你太太已經有二十多年的婆媳相處經驗,想回心轉意也不容易。你媽媽跟你相處了上半輩子,你太太跟你相處了下半輩子,雖然你現在只能回答是非題,但是還是要當成申論題來做。想讓她們和平相處,解題人只有你能勝任。你必須先跟太太討論,不管有什麼怨恨和不滿,媽媽疼愛自己的心總是不會變,事情沒有這麼糟,親情沒有隔夜仇。而且大家族最注重面子,你們家在地方上算得上有頭有臉,今天你們來吵架,本來沒有人知道家裏的風暴,這一鬧,大家都明白媽媽和媳婦之間有摩擦。」
黃先生搓著臉說:「一開始我以為這麼一鬧,大夥兒的壓力會讓你讓步。可是人群散去的那一剎那,我看到眾人批判的眼神,才了解自己才是被審判的那一位。」
我說:「經過這一次,我們彼此都成長了不少。說真的,街坊鄰居知道你媽媽對人很好,可是我的經驗告訴我,對外人愈好的,反而對家人愈苛刻。雖然你在市場賣菜,但是多少算是受過高等教育的知識分子,是不是該跟太太商量商量,改變彼此跟媽媽溝通的態度?再怎麼說,老太太年紀大了,做晚輩的即使當成演戲,也要演得逼真,日子才會比較好過。」這一番推心置腹一花就是五個小時,當門外響起清潔隊掃街的聲音,黃先生才若有所思地回家了。
約莫過了十天後,黃先生再度登門,但卻是連同黃老太太一起。他推著坐在輪椅上的黃老太太進到店裏,雖然黃老太太有點虛弱,但是臉上的線條較過去柔和許多,看來黃先生的努力沒有白費。我問黃老太太:「要不要把金簪贖回去啦?」黃老太太想了想說:「讓你保管了兩年,也該贖回去了。」
金簪終於物歸原主,黃老太太萬分珍惜地收入原本的木盒中,黃先生推著媽媽走向門口。臨走前,他轉頭朝我點了點頭,母子兩人步出了大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