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暑假我們在LA

去哪兒打工呢?電子工廠、餐館還是當推銷員?

頭一年在美國中西部某大學讀碩士,這輩子從沒有這麼用功過。兩個學期八門課,得了七個A,對得起列祖列宗了吧。暑假回臺灣探親?想都不用想,沒那個預算。老一輩的臺灣留學生,都是窮到有上頓沒下頓的,暑假要急著去打工。
去哪兒打工呢?紐約市是首選,人口密集,機會最多。上好的活兒是在紐約市近郊猶太人度假區端盤子,小費最多。其次是找個高級旅館去刷鍋子,待遇也不錯。都是時間長消耗體力的苦差事,而且競爭劇烈。
女朋友在紐約讀書,暑期找到大學電腦中心打卡的工作。她打起IBM卡來,熟練而不出錯,最近又加薪了。唉,我要是去紐約幹個粗活,窩窩囊囊地見了她也抬不起頭來。
大學同班好友基極‧楊在信上鼓吹我暑假去LA(洛杉磯),那裏能找到電子工廠的工作,待遇好,每日上班八小時,也算是不離本行。
基極‧楊,哪裏有人的名字是這樣的?班上的缺德鬼老虧王說,老楊家鄉話小男孩生殖器的發音,就是「基極楊」,於是這綽號便不脛而走。基極‧楊小子到了美國,索性就自稱Gig Young。那是位好萊塢明星的名字。他混得不錯,在LA某大學拿獎學金。
買了張灰狗巴士票直奔LA。那個年代,我們都是如此倉促地做出人生重大決定。
過了半夜才找到Gig Young的住處,出來應門的他,一臉倦容。
「對哦,」他打著哈欠說,「你信上說是今天到。」
很小的一間學生公寓,卻幾乎走不進去。沙發、地板、餐桌上都睡了人。基極‧楊的人緣好,這都是從美國各地暑假來投奔他的臺灣同學。他說:「明天一早有一門考試,你自己找地方睡下吧。」
哎呀,哪裏有躺下去的地方。在浴室用涼水撲在臉上,精神為之一振。老浴缸有點生鏽,就在裏面湊合一晚吧。把浴缸擦乾,半坐半臥的一下子就睡著了。十幾個小時的長途汽車,很累人。
夢見熱帶雨林,雨水淅淅瀝瀝地淋下來。有人大叫,我睜開眼,面前是個赤條條的漢子。這老兄要上早班,閉著眼打開龍頭放水,脫衣就要跳進來沖澡,沒看見浴缸裏還睡著一個人。
這是在LA的第一個遭遇。基極‧楊說是好兆頭,遇水則發,我在LA將滿載而歸。


有哪家電子工廠找暑期工呀?基極‧楊也不知道,他曾聽朋友聊起這件事,所以在信中對我提了一句。哎喲,我可是認真來LA賺錢的,沒錢下個學期也不用念書了,下學期再修六個學分加一篇論文,就等著拿碩士。基極‧楊聳聳肩膀說:「錢一定賺得到,至不濟還可以去餐館打工,辛苦一點就是了。」
同班小李也剛到,和我打著同樣的主意。我們瘋狂地翻看LA時報分類廣告,以結巴的英語打電話求職。絕大多數的回答是:先寄簡歷過來,合適的話再聯絡。然後石沈大海。一連三天,毫無進展。我和小李商量,這也不是辦法,連一個面試的機會都沒有,白吃白住基極‧楊的,不太好意思。不妨繼續在報紙上找工廠的工作,同時去餐館幹活,這樣還有點收入。
LA唐人街餐館林立,去那裏的餐館打工還得經過介紹所推薦。那個經紀人自稱是律師,一口廣東英語,拿起電話來和餐館聯繫說臺山話,發音中總帶有H、D、Th的音。交了十塊錢訂金,馬上派我和小李去某華人餐館報到。餐館老闆打量著我們兩個,大概不很滿意,但是勉強接受了。身體瘦弱的小李在外場當Busboy,我進廚房洗盤子。一班至少做十二小時,工資十元。
洗盤區域有兩個大水槽,一隻水槽的水呈深綠色,氣味濃重得嗆鼻子。因為裏面倒進去好幾罐去油垢綠色化學粉劑,撤下來的盤碗先在綠水池中浸泡,再一一取出放入旁邊的清水池(不怎麼清,因為根本不換水)中擦洗,洗畢晾在碗架子上片刻,積了數十隻洗好的盤碗,就搬進大廚房。老闆叮囑,不准戴手套,那樣洗不乾淨,而且容易失手。工作單純,但是量非常大。前場用過的髒盤髒碗川流不息地運過來,總聽見廚房以廣東話大聲咒罵:「丟,沒盤子用了。」
洗碗的還有一位中年白人,體格結實,悶頭幹活。得空就抽一根菸,他口齒不清地老講一件事。聽到第三遍才聽懂是在講他的性經驗,說到激動處,這老兄就握拳朝上一舉,肥皂泡飆到老高的。我猜這個人是弱智。
回到住處洗漱完畢,躺下來十個手指甲都在隱隱作痛。雙手泡在有強力腐蝕性的水中一天,十隻指甲蓋都泡軟了,再下去可能會一一脫落。這十塊錢賺得好辛苦,我想自己不是塊洗碗的料。太累了,一分鐘便入睡。
醒來已是上午十時,基極‧楊留下紙條:某某公司回電,要你快去見他們。啊哈,終於撥雲見日,好不容易等來一個面談的機會。我和小李說:「替我請個假,今天不能去那家餐館了。」小李的表情有點失落。
那家公司暑期急需幾名繪圖員,待遇還算合理,應徵者先要通過簡單的考試。唉,這才叫「書到用時方恨少」。我在臺大從沒有好好上工程畫這門課,淨忙著和同學聊天說笑話了。現在用心畫這張圖,卻力不從心,毛毛躁躁的又擦又改,自己看著都噁心。那位經理看了我的圖,木然地說:「我們會通知你。」心中就知道這事泡湯了。
進門之後,發現小李很早就回來了。他告訴我,因為我今天沒去,老闆派他去洗盤子。端著一堆盤碗去大廚房,地太滑一個失足,數十隻盤子砸了個粉碎,就聽見連珠炮般的廣東粗口齊發,小李當場被炒了魷魚。我頓時有「我不殺伯仁」的愧疚感。
記得在班上小李的工程圖畫得很棒。我跳起來大叫:「你去一定成,快打這個電話,他們急著找人,說不定馬上就能過去面試。考試很容易,就畫一幅簡單的圖。」
小李應試成功,一個暑假就在那家公司畫圖,待遇中上,每周還有一天或半天的加班,秋季返校,他的荷包應當相當充裕了。


我還在繼續求職。大英百科全書徵求推銷員,免費訓練一星期。我趕快去報名,上頭一堂課就知道來錯了地方。他們不給薪水,賣一部抽成若干,每日要扛著百科全書,開車沿門兜售,我不但沒車,駕駛執照也還沒考過呢。
有一次面試相當成功,那位經理當場告訴我被錄取了,明天就來上班。但是先講清楚,這是一份正式工作,不能幹一個暑假就離職回學校。當晚我睡不著覺,左思右想,來美國是為了讀學位,再一個學期就拿到碩士,不能半途而廢吧。但是拿了碩士也不見得有工作,在LA有個固定職位,先賺起錢來也不錯。LA的研究所很多,找個學校轉學,慢慢每學期修三個學分之類的,遲早也能完成學業。朦朧間想到了那位張學長,他一直在LA某大餐館工作,是一位調雞尾酒、做義大利咖啡的高手,收入特別豐厚。但是一心難以二用,他的碩士讀了許多年也沒消息,現在都沒人敢問了。
掙扎不已,第二天早上打電話說了實話,暑假後我還要回中西部讀書,謝謝你的賞識。事後基極‧楊罵我蠢,如此大事也不和他商量。何不先上班再說,做一天就有一天的工資,暑假過後說不定人家會自動請你走路,豈不是兩全其美?
再找不到工作,我就得靠借貸度日了。雞尾酒高手張學長介紹我去西餐館打工,餐廳名地中海,規模很大。領班森田先生,自稱在美國出生,講的還是一口日本腔英語,他派我做Busboy。這工作很單純,清理、收拾、布置餐桌,客人入座後立刻端上冰水、牛油麵包等,但是有速度上的要求。森田板著個臉來回巡視,看見誰落後、偷懶就過來講難聽的話:你從來沒外出吃過飯?叉子放哪邊也不懂。動作這樣慢,要客人等你嗎?我不是花錢雇你們來聊天的。遲鈍,那邊客人招手你看不見,是近視眼還是智商太低?
罵到我自尊心全失,不是看在錢的份上,何必在西洋餐館中受東洋氣。
「地中海」用的是資深女招待,她們一律以Honey蜜糖來稱呼我們這批小公雞,也愛吃個豆腐。有的出手大方,下班前會塞五塊錢小費在我口袋裏。一天下來,我的收入還算可以。


其他的Busboy都是來自東歐的小夥子,手腳俐落但是英文不靈光,溝通上有些吃力,但相處愉快,工作上能互相支援。他們盲目崇拜蘇聯,認為伏特加是世上最好的酒,蘇聯貨都是一流的。有位保加利亞老哥名李察,但是要大家稱他為李卡朵夫。發現我的英文名字是Peter Wang之後,便深深不以為然,改名為:彼得羅斯基王格諾夫(Petrosky Wangenov)。
李卡朵夫的個子不高,穿一雙厚重的軍靴,腳步聲響亮,挺威風。他告訴我穿這種靴子站著或走路一整天也不會累,當然是蘇聯產品。一次有位顧客嫌牛排太老,要換一份五分熟的。我端著牛排進廚房找大廚,李卡朵夫攔住我,低聲說:「大廚快忙瘋了,他會殺了你。」
於是帶我去一個角落,他把盤中的牛排丟在地上,以大皮靴猛跺牛排數次,牛排滲出血來。再將牛排略做沖洗,放回我手中的盤子,說:「好了,五分熟。」
好景不長,在地中海工作了兩個禮拜,就被森田先生開除,這也怨不得別人。某日來了一桌客人,我熟練地端過去八杯冰水,準備一一放在每位客人的面前。一時偷懶,不想繞到桌子對面去放冰水,就彎下腰伸長右臂放冰水,左手還高舉著盤子,不自覺的盤子開始傾斜,上面有一杯冰水緩緩滑行,終於翻倒,水全灑在一位美貌女士的身上,一陣驚呼、忙亂。森田衝了過來,他對我的不滿都寫在臉上。


沮喪了好幾天,真是個百無一用的廢物。那又怎地?廢物也要掙錢吃飯,只有繼續看報、打電話找工作。
站在街角等下一班去Culver City的公車。大LA地域遼闊,搭乘公共交通工具要有耐心。真沒出息,來LA三個星期多了,還在做同樣的事:去偏遠地區面試工作。幾乎想放棄,但是放棄什麼?我根本一無所有。
在公車的最後一站下車,還要走兩英里。天氣悶熱,走了兩條街襯衫就濕透了。時間緊迫,面試的第一守則就是不能遲到。我伸出大拇指,表示要搭便車。十分鐘內,五、六十部汽車飛馳而過,竟沒有一輛略微減速下來,我揮汗如雨。
有喇叭聲在我身後響起,一位胖哥伸出頭來招呼:「你要搭便車嗎?」
我趕忙道謝,跳進他車子裏。那真是一輛大破車,裏面塞滿了東西,角落裏還有壓扁了的中國餐館外賣盒子。車子行走時,裏裏外外就發出各種聲音。後座突然竄出一條老狗,很友善地跳到我身上,亂嗅亂舔我的臉,真是盛情難卻。胖哥說:「鮑比喜歡你咧,你肯定是個好人。」
「哦,他叫鮑比,分得出好人和壞人?」
「當然,牠聰明得很。你多和牠講講話,牠會更喜歡你。」
「鮑比聽得懂英文?」
「每個字都懂,文法錯了牠還會大聲叫,那是在糾正你。」
「哇,那我有點不敢說英文啦。」
「你是從哪兒來的?」
胖哥健談,短短的一段路程他說了很多,痛罵美國總統、加州州長,加州的經濟就是被墨西哥移民給拖垮了,但是他喜歡中國人等等。下車前同胖哥握手致謝,他噘著嘴說了句怪腔怪調的中國話:「祝你好運。」
我仰望著工廠的大鐵門,上面寫著「Teledyne」。覺得身上有狗騷味撲鼻而來,用力拍打身上的狗毛,狗毛已結實地黏在我衣服上了。來了位體格壯碩、滿臉通紅工頭模樣的漢子,先上下打量了我一番,再略略看了我的簡歷,伸出手表示歡迎。他說著快速流利帶有西班牙口音的英語,帶領我在他的管區巡視一周。回到辦公室,談妥待遇,簽幾份文件,明天就來上班吧。送我到門口,他說:「以後就叫我羅伯托,你一定行,我看人最準,從來沒錯過。」
就這麼搞定了,尋尋覓覓二十多天,得來全不費功夫。莫不是那頭鮑比老狗為我帶來了狗運?
Teledyne剛拿到一筆大訂單,為海軍製造無線電收發機,出貨時間很緊。羅伯托負責產品的最後測試,需要大批技術工人,一天三班的趕進度。我立刻將這個消息傳給其他臺灣同學,於是在我上班後的三天內,羅伯托又雇用了好幾位臺灣留學生。可熱鬧啦,我們五個人,都是臺大、成大的電機系校友,在工廠附近租了一套公寓,結夥上下班。
羅伯托很提拔我,開始派我在每個不同的測試站見習一天,一星期後就升我到總測試站工作,負責「收發機」出廠的最後檢驗。工資並不比其他員工高,但是能在總測試站幹活,就表示此人還挺行吧。每天上下班,心中踏實了。
每天在住處附近買一只潛水艇三明治,是上班的午餐。因為那兒的Cynthia,是位有四分之一墨西哥血統的美女,身材臉蛋兒幾乎沒有缺點。和她聊得挺投契的,約出來過嗎?沒門兒,沒有汽車什麼也別想,總不能邀她和我一同壓馬路。這是飽暖之後的自然反應?
那位成大畢業的室友有名言,擁有一部「凱迪拉克」轎車,才算來過美國。上班兩個星期後,他叫大家到樓下停車場去看看,那兒赫然停著一部老「凱迪拉克」,車齡超過十年,車子擦得賊亮,多少錢買的?他死不肯說。呼嘯著跳上車,開足馬力兜風,那真叫過癮。老「凱迪拉克」成了我們上下班的交通車,它沒拋過錨,就是耗油量太驚人。
有了一輛車,活動範圍就擴大了許多。周末不加班,常常往LA近郊的遊覽地區跑。最吃不消的是迪士尼樂園,門票貴,好玩的館永遠大排長龍。頭一回坐雲霄飛車,根本就不得要領,全身緊繃死命抓住前面的桿子,下來之後一個人幾乎虛脫。旁邊的美國小男孩告訴我,你要全身放鬆,才能享受到自由落體的美妙。到現在我還是沒這個勇氣再做嘗試。
大家輪流學開車,我就在那個暑假考到了加州駕駛執照。
匆匆兩個月過去,秋風一起,我們都要各奔前程回學校去了。羅伯托拍拍我的肩膀說:「原來希望你能幹到這一筆訂單都做完,當然,你們還是完成學業最重要,畢了業再回來。Oops,等你拿到碩士就是大工程師了,你做我的上司,太不像話,還是滾到一邊去吧。」
去基極‧楊家告辭,我們痛飲了一打啤酒。LA之行先苦後甜,有了駕照,銀行存款逼近一千一百元,此行不虛,再乾一杯。


碩士班最後一個學期,腰中有些銀子,竟然開始揮霍起來。不時還請同學吃漢堡,星期日花兩塊美金看早場電影等等。這都是第一年在此苦讀時所不敢想的事情。
接到紐約一位老友的信,他十萬火急的四處借錢,女朋友懷孕了,馬上得結婚,希望能資助一千元,或多少幫助一點,以後找到工作就還。唉,這傢伙實在荒謬,但是肯定愛得很昏很美。
匯去八百五十元。所剩無幾了,這個學期會過不下去的,不要緊,我可以向老哥借。老哥在名牌大學讀博士,拿著全額獎學金。寫信厚著臉皮向我們家老大伸手,幾個星期沒回音。不太妙,再去一篇求救函。老哥終於回信,他寫道,從來沒聽說過自己都吃不上飯了,還把錢借給別人。這話說得有道理,然而我從小就愛幹不合常理的事,又挺賴皮。信中附有一張支票,他怎麼能見死不救呢?
一學期過去,順利畢業,但囊中已十分羞澀。怕什麼?到紐約找工作去。興沖沖告訴女友,我要來了。接到女朋友的回信,她的字跡真夠漂亮。要躲在浴室中慢慢看,拆開信全部寫的是英文,心中暗叫不好。她用英文回信多半是壞消息。開頭講了些客套廢話,出現了名句:Let bygones be bygones. 讓過去的成為過去吧。
就是上個暑假,她遇到一位……如果我沒去LA打工,到紐約陪她呢?
一切回歸原點,重新出發吧。
我搭車去紐約,投奔另一位同學,名叫基極‧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