圓島日誌

多年來,關心自然生態的林心雅、李文堯夫妻探訪阿拉斯加多次,藉由文字、自然生態攝影,完成新書《在海角天涯,相遇》(臺北大塊文化出版)。講義特摘其中精彩章節

圓島是一個沒有樹木、自然條件嚴苛的地方。當初夏草坡紛紛冒出小野花,織成一幅繁花茂草的奇景時,不禁讓人驚歎大自然蘊藏的堅強生命力。
「極北植物的魅力,在於它們看起來很弱小,卻可能在某方面相當堅強。阿拉斯加的小小世界,其實是很壯大的。」極地自然攝影家星野道夫曾這麼讚歎。
小小世界很壯大,也令人迷惑,幸好駐守員海蒂有本野花圖鑑可參閱。學無止境,想到連駐守員都要翻書查看名稱,感覺還滿欣慰的。
而除了海象的動人歌聲、海雀的比翼雙飛、狐狸的高超身手、隨處可見的迷你野花外,對圓島最深的記憶,莫過於詭譎多變的天氣和那條橫斷步道了。
阿拉斯加氣候極端,早已深深領教,但圓島是最誇張的。大風、大霧、大晴、大雨,除了雪,我們什麼都經歷過。最驚心動魄的是強風肆虐,連著兩天帳棚「啪答啪答」響,夜以繼日颳得人心惶惶。幸虧多帶了繩子,把外帳綁在營地基臺木樁上,帳棚才沒被掀翻。後來聽史黛芬妮說,風勢最強那天,小木屋儀器記錄的風速高達每小時七十三公里。
圓島茅廁的屋頂就曾被強風整個掀開,漁獵局不得不在茅廁屋頂加上鋼索打樁固定。小島變天像翻書,原本萬里無雲,瞬間烏雲密布,連阿拉斯加土生土長的史黛芬妮都說她起初也不相信天氣變化那麼快。「要親眼看到才會相信,」她說。
天氣瞬息萬變,讓我們差點兒走不成「橫斷步道」─那條通往北端龍脊的唯一路徑。聽名稱就知其地形險峻,當天氣不好,駐守員基於安全,是不可能放行的。
頭兩天狂風颼颼,怕我們被風吹到崖底,所以不行。接著起大霧,山嵐瀰漫遮住山頭,怕我們看不清步道跌落崖底,也不行。第四、第五天,淅瀝淅瀝下著雨,煙雨迷濛天雨路滑,怕我們不慎失足滾下海裏,當然更不行。
史黛芬妮要我們耐心等待,保證一定有機會到龍脊。還開玩笑說,如果哪天我們想寫一本關於圓島的書,可用一整章篇幅描述「去龍脊有多困難」。我也跟著笑說,是啊,我都想好了,第一章寫圓島的經營管理,第二章寫海象,第三章寫狐狸,第四章寫海雀、海鳥,第五章寫野花,最後一章就寫橫斷步道和龍脊地形成因。其實若深入研究,上述每個主題都能個別寫成一本書。
等了整整五天。直到第六天下午,才終於從海蒂手中拿到許可和無線電,如願以償走一趟龍脊。
橫斷步道像「ㄇ」字形。前一段,坡度逾四十五度,非常陡,用登山杖撐著往上爬,兩腿因用力過度,爬到後來竟不自主顫抖。中間一段平緩,但步道右側一瀉千里,萬丈之下就是大海,如有懼高症肯定腳軟。最後是之字形下至瘦稜底部,沒那麼驚險,但要留些力氣,以免下得去卻上不來。我本以為步道會下至龍脊盡頭的「主要海灘」,沒想到此步道終點離海灘仍有一段距離。但我們總算到過龍脊了。
原路折返,蔚藍的天早已濃雲慘澹。中途冒出一隻漂亮狐狸,忽前忽後,不時蹲坐步道,擋住去路。換在別處,我們就會陪牠玩捉迷藏。此刻山雨欲來,急急趕路,完全沒那閒情逸致。天空淅瀝淅瀝下起雨來,一路馬不停蹄,還好及時平安回到營區。
親自走過,才能體會駐守員每天輪流走橫斷步道去數「主要海灘」的海象,那田野調查有多麼辛苦。尤其當天氣惡劣,更是充滿危險。
翌日中午去報佳音,一見面就嚷道:「我們成功囉。」想來也好笑,不過往返龍脊一趟,講得好像爬上喜瑪拉雅峰似的。史黛芬妮和海蒂笑著直說恭喜。離開小屋前,為能「具體分享」完成橫斷的喜悅,我從口袋變出兩顆蘋果送給史黛芬妮和海蒂。她們一看到蘋果,滿臉驚喜的表情,綻放如陽光般笑容。
若換在城市,平常送禮絕不會想送蘋果。但在缺乏蔬果的島上,這種想買都買不到的禮物就顯得彌足珍貴了。她們在島上近四個月沒新鮮蔬果可吃,除非有人補給,每天食物不外麵粉、罐頭、脫水糧、速食麵等耐放食物,水果頂多是乾棗、杏乾、葡萄乾等。難怪她們看到新鮮的蘋果會這麼開心。
值得一提的是,史黛芬妮是很特別的「素食者」,她不吃一般超市賣的肉或是肉乾火腿等加工製品,只吃「天然野生的鮮肉」,譬如自己釣的魚或獵殺的鹿。問她為什麼?「因為我不知道那些家畜家禽到底被餵了什麼東西,而且現代飼養方式也很不人道,」她解釋。
在圓島的日子,每天都覺得自己坐擁整個小島。大富翁比爾‧蓋茲曾花大把金子包下一整座島,我們雖沒銀兩可揮霍,卻享有更罕見的自然美景。觀看海象相撲,欣賞海雀恩愛,目睹狐狸做賊,聆聽海濤擊岸。遇強風豪雨,躲進炊事棚泡茶K書,精神食糧享用不盡,心靈富足難以言喻。
不只我們有這般幸福的感覺。餐桌角落的小圖書櫃擺了一本「圓島日誌」,裏面密密麻麻留著各種不同的字跡,盡是前人來訪時親筆寫下的感想,字裏行間處處真情流露:

「我們正在度蜜月,而圓島是我們很久以前就一直夢想要來的地方。」
「三十年前第一次聽到圓島,三十年後終於來到這裏。」
「我們在托賈克等了三天壞天氣,現在也許還要再等三天才能離開圓島,不過昨天這裏一整天充滿了陽光,算是相當值得了。」
「好幾天,我都聽到一種像是弦樂器的聲音,我本以為是懸崖峭壁的風聲,或者那聲音僅是我的想像。黛安告訴我那是海象所發出的。那是我所聽過最令人驚訝的聲音,誰會想到這樣的聲響竟是來自海象?」
「在這裏的每一天我都會問自己,怎能如此幸運,置身於這麼美好的地方?」
「除了圓島,世上還有哪個地方可讓你坐在廁所裏看著海象從眼前游過?能夠在荒野中親眼目睹這些雄壯又好笑的生物,是我多年以來的夢想……」
「聽著海象從我帳棚下方游過的聲音聽到睡著,是我一輩子都不會忘記的情景。」
「真的是讓人一生難忘的旅行……」

留言者會簽下姓名,日期,居住城鎮或國籍。我也見賢思齊,離去前一晚在圓島日誌寫下心得感言,感謝海象、海獅、海雀、海鳩、海鷗、狐狸、野花等島主們,感謝阿拉斯加漁獵局費心闢建這麼棒的營區,更感謝和善親切又認真盡責的史黛芬妮和海蒂,讓我們留下畢生難忘的回憶。真心希望在不久的將來能再重返圓島。最後,並不忘簽上「來自臺北‧臺灣」。
離開圓島那天下著細雨。船灣又被上百隻海象盤占著,我們只能從第二登陸區上船。史黛芬妮來營區說,保羅已在路上,再半小時就抵達,她和海蒂又幫我們把行李搬到礁石區。下雨加浪花,上下都是水,還好穿著雨衣褲和膠鞋。
遠遠出現保羅的小船。怕船觸礁,諾倫開著橡皮艇來接我們上船。風浪頗大,小艇不易靠岸,史黛芬妮和海蒂硬拉住舟繩,才把小艇拉攏岸邊。
海蒂幫我們穿上救生衣,邊說:「待會兒動作要快,一上小艇就蹲坐,免得翻船。我們可不想失去你們。」海浪顛簸中,抓著史黛芬妮的手順利跨進小艇,終於不得不說再見了。
「謝謝你們,我們再寫E-mail,一定要保持聯絡喔。」想拍她們最後的寫真,橡皮艇卻晃得厲害,只能一勁兒揮手道別。
從小艇坐上小漁船,保羅即啟程返航。史黛芬妮和海蒂仍站在岸邊礁石,目送我們離去。兩人各穿著橘色和藍色外套,身影愈來愈小,變成一點橘和一點藍,最後就都看不清了。
離情依依,真的好捨不得離開啊。
一回到托賈克村,小雨滴滴答答,很像我的心情。葛萊蒂絲開著小卡車已等在岸邊,半開玩笑說:「你們終於活著回來啦。」
「對呀,我們很幸運呢。」我說的是真心話。離下午班機仍有幾個鐘頭,葛萊蒂絲把我們帶回家避雨取暖,還特地把暖氣開大,我都能感到背後傳來一股烘烤的熱流。
為了表示謝意,我把背包裏最後一顆蘋果送給她。葛萊蒂絲好高興,立刻切來吃,還說:「你知道一顆蘋果在這要賣多少錢,有時想買也買不到嗎?」我點點頭表示了解。這地方靠海太濕冷,沒法種什麼蔬果,只能仰賴漁獵為生。每到秋天,村民可依傳統方式去圓島獵捕海象,每年有合理的捕獵限額。
「知道嗎,所有水果中,我最喜歡的是檸檬,」葛萊蒂絲邊吃蘋果邊說。在所有認識的人當中,她是第一個,也是唯一把檸檬排在第一位的。
「為什麼呢?」我心想,好吃的水果那麼多,自己雖也喜歡檸檬,卻不致把它排第一哩。
「因為烤鮭魚要配上檸檬,才更美味好吃啊,」葛萊蒂絲毫不思索答道。
「其實,我們家後院就有一棵檸檬樹喔……」我忍不住說。
「真的,有檸檬樹?多幸福啊。我們這邊根本無法種植……」她一臉羨慕的表情。
我一時無言以對。說來汗顏,之前從不覺得檸檬稀奇,寧願前任屋主種的是其他果樹。直到聽了葛萊蒂絲的話,才發現自己有一株檸檬樹,原來如此珍稀。
「世上最珍貴的,不是得不到或已失去,而是已擁有的。」葛萊蒂絲教我體會了這句話的真諦。那之後,每當深秋檸檬成熟時,我總會想起葛萊蒂絲,並寄上一小箱檸檬讓她歡慶聖誕。她每次收到都好開心,來函直說「Quyana」,愛斯基摩語就是「謝謝」的意思。
身為老師,葛萊蒂絲還送我一張教學海報做紀念,背景圖片正是圓島的象牙海岸。海報上用優匹克族語言,寫下愛斯基摩人尊崇的傳統價值,我注意到最上面一句是Qigcikluku nunamta atullerkaa,底下有一行英文注釋著:
「Have respect for our land and its resources」,譯成中文就是「尊重我們的大地及其資源」。
看到這一句,心裏莫名感動,頓時眼眶都濕了。
我不禁想到電影《阿凡達》。在如此嚴寒環境,生存不易,優匹克族仍把「尊重大地」擺在傳統價值第一位,那是他們祖先留下的千古智慧,對大自然常懷感恩,取之有道。而曾標榜人定勝天的西方世界今日高舉「永續經營」旗幟,卻是在大自然反撲、歷經生態浩劫之後才有的反思。文明與野蠻不過一念之間,到底誰較文明,誰較野蠻,從能否善待大地與萬物生靈來看,便昭然若揭。
螺旋槳小飛機終於來接我們回家了。駕駛員有著東方臉孔,也是葛萊蒂絲的親戚。臨別之際,我抱了抱葛萊蒂絲,要她好好照顧自己,別再跌倒了。並說,我們會再回來看她的。
圓島,那遙遠的無人島,奇特的象牙海岸,孤絕而美麗。溫暖的友誼和可愛的野生動物,令人一輩子永難忘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