維護文物與空間 用科技打造立體感

有一種說法是,博物館對每一個觀者來說,都是一個私人場所。在這個將有形器物和無形文化氣韻融於一體的地方,個體對於展品的凝視、遐想和追問,往往勝過一切被「經驗」奴役的被解讀和被探究。



但另一種可能是,當你在自己有限的知識結構中,面對浩如煙海的展品而無所適從時,便需要一種「點化」的力量去啟發。作為曾參與過丹陽賀家山遺址、鎮江鐵甕城遺址、上海馬橋遺址等數十項重大考古發掘的專家、現任南京博物院院長,龔良的「館理」理念和策展邏輯,無疑讓人大開眼界,其深入淺出的解密,讓本就氣勢恢宏的南京博物院魅力陡增。

在這裡,我們開始明白穿越到過去的意義,並對未來有所期待。

最好的博物館 是能留住人

東方潮:人們似乎熱衷於用「排名」來衡量一個博物館的規模和影響力,譬如我們常說「世界四大博物館」,還視南京博物院為中國大陸三大博物館之一。您認為,是否真的存在一個標準去衡量博物館所謂的大或小?

龔良:現在我們扳扳手指,世界上能讓人逗留一天的博物館也就那麼十個八個。就中國大陸來說,故宮博物院或許可以讓人看一整天,而其他的博物館就很難做到。推而論之,中國大陸一般會認為,如果一個博物館能讓人逗留半天,就應該是這裡最好的博物館了,一般博物館能逗留兩個小時就已經很好了。最好的博物館既是文化的殿堂、歷史的殿堂、藝術的殿堂,同時又是大眾非常喜歡來的文化場所和休閒場所,觀眾沒有什麼壓力,只是想到這裡來,感到愉悅,這才是最重要的。

東方潮:南京博物院新館擴建後,無論是外觀還是室內,都充滿了一種恢宏而不失藝術張力的空間設計感,尤其是西邊的幾個新展區,功能性非常強。

龔良:我們現在看到的老大殿,是上世紀三○年代由國民政府建造的唯一一座外觀是民國建築、內部是大空間的現代博物館的建築,所以,我們改擴建的思路還是以老大殿為中心。我們希望保存從中山東路到大門、到廣場、到老大殿、再到紫金山這樣一條天際線。我們原來的建築面積只有一萬多坪,現在要在有限的空間裡再增加一萬五千多坪的展示空間,但我們不希望把空間變沒了。現在大家有一個共識,一個好的建築師,考慮的不是房子有多漂亮,而是這個房子圍合的這個空間有漂亮,空間漂亮才是最好的設計。

東方潮:新館此次將乾隆年間製作的藍釉粉彩轉心瓶列為鎮院之寶,之前經歷了怎樣的遴選過程?

龔良:鎮院之寶一般是國內比較少見的展品,反映一個時代特殊的社會現象。比如利瑪竇的世界地圖,我們曾把它遴選成鎮院之寶,那是因為中國在認為地球是天圓地方的時候,把中國視為世界的中央,但是在西方認為地球是圓的時候,所有的地圖中,中國都是在邊上的,西方在中央的,利瑪竇來到中國之後,等中國的皇帝也認識到地球是圓的時候,第一張把中國放在中央的地圖,就是這張,它反映了人們認知的變化,具有唯一性。

對於鎮院之寶的遴選,我們當時選了一百件出來,全院投票,選出了大約四十八件展品,選完之後,我們和報紙聯合起來請大眾投票,專家和大眾的投票結合後,最後選出十八件。每一個寶物都是有說法的,我們當時還給它們起了名字。現在剛開館不久,我們有一個評估,什麼時候這個展廳裡的觀眾少了,我們就換鎮院之寶,三天內就可以換下,一般是三到四個月就可以換了。文明展一般是五到六年不換,但其他館一般是一年需要調整和更新一次。

藝術品組成的空間也是文物

東方潮:在歷史館中,有些頗具規模的墓葬類展品,被直接放置在展廳內,它們暴露在空氣中,我們甚至觸手可及,這種開放程度並不多見。

龔良:在中國人的印象中,一講到博物館,就是歷史博物館,一講到西方博物館就是藝術博物館。西方的幾大博物館為什麼做的是藝術博物館?那是因為裡面的收藏品已經喪失了相互的關係。

文物分為兩類,一類是不可移動文物,另一類是可移動文物。前者的意思是文物和文物之間、文物和所在地之間,存在某種聯繫。這個聯繫我們不能打破它,比如說六朝陵墓石刻,就是不可移動文物,因為它不僅是一個藝術品,而且代表了這個陵墓的一個組成部分,它有引導陵墓內主人「升仙」的意思,再比如石窟裡的石像,佛像和佛像之間也是有關係的,一般的石窟裡有一佛兩弟子兩菩薩,如果你把這種關係打破了,它的意義就削弱了。

東方潮:也就是說,文物和文物之間的潛在關係,也是其核心價值所在。

龔良:這就像我們集郵一樣。在歷史館裡,我們強調的是文物點和點之間的關係,它呈現的是一個狀態、或是一個歷史事件,一組文物反映的是當時的社會經濟發展水準。在剛才說的那個墓葬展品中,石頭前有兩個被捆綁的人物形象,它意味著在那個時代,還會將活著的人作為殉葬品,來祭祀某一個人或某一個事件。如果你光把骨架展開來,那就沒有意義。

從母系社會到父系社會,有一系列的證據。母系社會是人人平等的,所以它的公共活動空間有一個大房子,每一個以母親為主人的單位住一個小房子,父系社會的房子就出現了分間的概念,在墓葬裡也有體現。

母系社會是一種貧窮的平等,一個家族葬在一起,男女老幼沒有差別;在父系社會的墓葬裡,出現了以男子為中心的葬俗,一個男子在中間,兩個女性在旁邊,男的是「仰身直之」,女的是「側身屈之」,面向男子。如果我們把仰紹文化裡的三個骨架單獨拿出來掛在那兒,就沒有意義了,而喪失了這種關係價值的文物,就稱為可移動文物。所以,看展覽的時候,我們就只看它的技術和藝術。

早年我們只說藝術品是文物,其實,藝術品組成的空間也是文物,它的環境也是文物,這就是為什麼歷史館裡的文物,基本上都是一組一組的,放在一起可以讓人展開很多聯想。

東方潮:南京博物院讓人耳目一新的一個重要原因,是因為它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立體生動,尤其是高科技和多媒體的引入,讓展覽魅力更甚。但如何能長期讓觀眾保持興奮點,而不是看完之後,多少年不再踏進一步。

龔良:我們一直希望做中國大陸最好的博物院,當然,最好的博物院也需要錯位發展。我們國家現在最好的博物院,比如國家博物院、故宮博物院、上海博物館、中國自然科學博物館,但南京博物院和它們應該是錯位的,不要雷同,國家博物院做的是歷史展,故宮是宮廷展、上海博物館側重於藝術,而南京博物院想做成的是中國東部綜合性最強的博物館,採用的是一院六館的格局。

點與點之間的浪漫 分享審美體驗

東方潮:說到特展館,這次《金色中國》特展就十分吸引目光,這場展覽幾乎彙聚了全國各地展覽館中最好的金器,那麼策展和借入成本,是不是非常高?

龔良:《金色中國》特展,兄弟館非常支持,這跟博物館的影響力有關係。南京博物院向兄弟館借,是比較容易的,但說實話,其他地方要借這些東西是非常困難的。被借的博物館一般會衡量你這個地區保護文物的環境如何,溫度、濕度,你運輸的過程當中是否安排了專業人員,能否保證安全,還有就是你做的這次活動對社會有沒有影響力,如果有影響力,對他們而言也是件好事。這次全國最好的金器都來了,不過,從一個展覽的成本來看,這次做得不算高,我們都是自己做,像上海博物館借展,成本就會更高一些。

東方潮:民國館給我們帶來的視覺衝擊很強,但是,我們之前在上海城市歷史博物館等地方也看過類似的實景展覽,這項規模浩大的工程,和其他實景展有何區別?

龔良:你現在看到的,僅僅是一個樣子,因為現在容量不夠大,已經處於偏多的狀態,所以裡面準備好的一些店都沒有開,等以後人稍微少一點了,我要把實體店開出來,讓人走進民國時期人們的生活狀態,民國的人怎麼吃飯、喝茶、買書、看病,他們坐什麼樣的火車和汽車。裡面至少有二三十家店要開,東西都是用民國包裝的。

與民國館相連的非遺館,除了基本展品之外,我希望做一些民俗的東西。比如推出一個二十四節氣的展覽,把各種傳統節日該做什麼、吃什麼展示出來,沒有節日的那幾天,就做婚喪嫁娶的表演。還有一個茶館,裡面有表演,還有一個劇場,放的是傳統劇和3D資料片。現在還處在一個過渡期,以後某些館可以做特殊預約,一些還會收一些成本費。面向大眾的免費,面向小眾則需要預約,這樣管理上會更好一些。

東方潮:除了解說器之外,南京博物院還會跟進一些什麼活動或解讀文物的平臺,讓公眾能懂得如何欣賞這裡的展品,而不是走馬觀花,看看熱鬧?

龔良:我們以前一直喜歡說社會教育,說博物館發揮的是社會教育功能,觀眾來的時候居高臨下,說你來是接受教育的。但現在國際上都認同的是,博物館是讓公眾在潛移默化中,通過感受來獲得知識和享受,不希望板著臉對待公眾。

南京博物館是要讓人覺得,「江蘇的祖先這麼厲害,我很自豪,祖先創造的東西那麼神奇,那麼美,我有愉悅感,傳統文化裡的很多生活方式比我們現在還要好。」這個過程,我希望公眾在潛移默化中去領悟,而不是我們去說給他們聽。你看,我們的展覽是很有畫面感的,環境很溫馨,而且有越來越多的裸展(無隔斷展示)。

現在有媒體說,公眾在看展時有如何如何不文明的舉動,我不同意這種看法。總體說來,大部分人在博物館裡是非常文明的,你說一萬個人裡有十個人不文明,這是正常的。在有好的文化環境和好的文化展品時,公眾自然是會文明的,這也是博物館希望起到的作用。他第一次摸了文物,知道了這是不能摸的,第二次他就不會去摸了,而不是說他摸一下,我立馬貼上一個禁止觸摸的標語,或是馬上用線圍起來,不准他進去。我希望以後裸展越來越多,這是我們都希望看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