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在天堂的馬勒對話

編按:去年是馬勒(Gustav Mahler,1860-1911)一百五十周年誕辰,今年是作曲家馬勒逝世一百周年,也讓馬勒的相關紀念活動沸沸揚揚不斷迄今。除了透過音樂聆賞馬勒超越時代的樂思,更讓人好奇的是他的創作與人生經歷的呼應。本刊特邀知名文化評論家、也是資深樂迷的作家李歐梵,以超級粉絲的身分虛擬與在天堂的馬勒「對話」,趣味又深入淺出地帶引讀者走入馬勒的世界。
經由本刊編輯的特殊網路聯繫,我終於能夠從人間和馬勒在天之靈對話。
李:大師,我是你遍佈世界各地的粉絲之一,今天能夠和你通話,太榮幸了!你知道嗎?你當年說的那句話終於應驗了:「我的時代終會來臨!」
馬:我知道。但沒有想到降臨得那麼快,還以為要再等五十年。
李:大師,今年是你逝世一百週年紀念,全世界的音樂家和樂迷都在追悼你,不知道你在天堂有何感想?
馬:感想?我在此優哉遊哉,無憂無慮,早已把過去在塵世間那五十一年的生命忘得一乾二淨!
李:大師,你知道嗎?在這個塵世為你作傳的人可是車載斗量。我最近就看了兩本,一本是英文書,書名就很驚人:《為何馬勒?一個人和他的十首交響曲如何改變了我們的世界?》一本是中文,名叫《西方音樂巨人——馬勒》,作者林衡哲是台灣的一個醫生,他花了十多年功夫研究,才寫出來的。
馬:謝謝,我在天堂已經不再看書了,特別是有關我的書,倒是想知道我的十首交響樂如何改變了世界?
李:這說來話長。那本英文書的作者Norman Lebrecht一開頭就說:蘇聯的戈巴喬夫在莫斯科第一次聽到你的《第五交響曲》,說它「充滿了鬥爭和矛盾,是當代政治環境的寫照」。這位作者又斷言在廿一世紀你的交響曲演奏次數將超過貝多芬!
馬:真的嗎?不可能,貝多芬才是偉人。我剛去天堂的頂峰拜見了他,還談起他的《第九交響曲》中的〈歡樂頌〉。
李:真的嗎?你的第八——號稱「千人交響曲」——的後半部不是比貝多芬的第九更雄偉嗎?我每次聽,都幻想浮士德進天堂,怎麼會碰到那麼多鬼魂?
馬:不錯,我的第八的後半部靈感來自歌德的《浮士德》,但我至今還覺得不滿意。
李:那不是你最成功的一次首演嗎?慕尼克的三千多聽眾起立鼓掌半小時,打破有史以來的紀錄,可以說是廿世紀音樂史上最成功的首演。文學家湯瑪斯.曼(Thomas Mann)也在場,聽後告訴妻子:「今晚我生平第一次遇到一位真正的偉人。」
馬:我記得那場演出。令我最感動的還是台上少年合唱團上的那些小天使,真可愛,我在他們身上仿佛看到我死去女兒的身影。
李:大師,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想問你一個私人的問題,因為後世研究你的學者爭論不休:為什麼你在心愛的大女兒因猩紅熱去世的前三年就寫下《悼亡兒之歌》?有人說這是遭天忌!但那本英文書作者說:這個說法來自你的愛妻愛爾瑪(Alma Mahler-Welfel,1879-1964),甚至是她自己的感覺……
馬:(聲音顯然有點激動)還說這幹什麼?我的大女兒現在和我在天堂相依為命,但愛爾瑪早已不知去向了。
李:什麼?愛爾瑪在天堂也離你而去?
馬:她早已離開我了。我死前已經知道她和年輕的建築師葛魯佩斯(Walter Gropius)一直有來往,我病倒了,她一面照顧我,一面和他互通款曲。我不是在未完成的《第十交響曲》的樂譜上寫下她的名字嗎?唉,愛爾瑪,我為你寫下多少動人的旋律?第五的小慢板樂章不是獻給你的嗎?還有第六的第一樂章……這不是和華格納的《齊格菲的牧歌》大可一比嗎?唉,柯茜瑪愛華格納愛得要死,華格納逝世後她深居簡出,哀悼了兩三年!而我的愛爾瑪呢?不談也罷。
李:至少她還是你的「繆斯」——你的藝術靈魂?
馬:這很難說,藝術很難解釋。你說我的《大地之歌》靈感來自何處?絕對不是愛爾瑪。
李:當然是唐詩——李白、王維、孟浩然,那最後一首《惜別》真是不朽之作,我每次聽都熱淚盈眶,也許是因為我是中國人。
馬:可是我不懂中文,我讀的是德文譯本。
李:不錯,所以你把「惜別」的意義擴大了,變成了生離死別,那句「歸臥南山陲」成了生死之界的象徵,你用交響和弦勾劃出大地回春的意境,你用女中音唱出對大自然美景的無限依戀。人生短暫,但大自然和藝術是永久的,Ewig,Ewig,永遠,永遠!這個德文字是你自己加上去的。
馬:不錯,我還加了一兩句詩詞,那是一種來自德國浪漫主義的情操,也是現代主義藝術思想的起源之一,波特萊爾(Baudelaire)不是說過:「什麼是現代性?現代性是短暫的,臨時的,瞬間即逝的。它是藝術的一半,而另一半卻是在追求永恆。」德國浪漫主義有類似的說法,但更注重大自然……
李:說起大自然的美景,你還記得你每年暑假去休假作曲的那三間小屋嗎?特別是在奧國麥爾尼格(Maiernigg)的那一間,湖光山色,綺麗無比,現在都成了紀念你的勝地,那裡還有個博物館,到此朝聖的人絡繹不絕。
馬:是的,那是我最懷念的地方。在華特湖(Wörthersee)邊,我最懷念的是山後那間作曲小屋,我每天早上六點鐘就起床,在小屋中創作,聽著窗外的鳥叫,呼吸新鮮空氣,下午和愛爾瑪去野外散步,我最喜歡散步。你說起藝術靈感,這才是我的主要來源,難道你在我的交響曲中聽不到風聲、鳥叫、和蟲唧悠悠嗎?
李:太多了,你的第一、第三,還有第四、第六、第七、還有《悼亡兒之歌》……
馬:說起《悼亡兒之歌》,為什麼大家都從我的個人生活中去挖材料、作文章?為什麼沒有人研究我為什麼喜歡呂克特(Friedrich Rüchert,1788-1866)的詩?其實我當年也讀了不少文學作品,包括你最崇拜的杜斯妥也夫斯基。
李:你看過他的《卡拉馬助夫兄弟們》?
馬:當然看過。那是一個文學和藝術相通的時代,在世紀末的維也納……
李:馬勒先生,你當年是維也納樂壇的太上皇,當了皇家歌劇院的總監,還得了!茲維格(Stefan Zweig)在他的回憶錄《昨天的時代》中說,在大街上碰見你都引以為榮,你是維也納年輕藝術家崇拜的偶像。看來當年你的粉絲也不少。
馬:可惜我想整頓歌劇院的種種陋規,卻遭到阻力,還有樂評家,尖酸刻薄,我最看不起,我的交響曲受樂評家青睞的並不多。我作為指揮,不遺餘力為其他作曲家服務,但我自己的作品呢?唉,不談也罷。
李:不是有德國的理查.史特勞斯(Richard Strauss,1864-1949)為你撐腰,親自指揮你的《第三交響曲》?
馬:此人不可信,他沽名釣譽,表面上恭維,背後批評我。
李:不錯,從你們兩人的書信集中看得出來。但是你畢竟有幾個好徒弟,譬如你的得力助手,後來成為你的權威詮釋者華爾特(Bruno Walter,1876-1962),還有「第二維也納樂派」的荀貝格(Arnold Schoenberg,1874-1951)、貝爾格(Alban Berg,1885-1935)、魏本(A. von Webern,1883-1945)。
馬:華爾特是個好青年,但也失之太過忠厚。至於荀貝格,則另當別論,他真有才華,年紀輕輕就開自己的作品發表會,引起爭論,他的無調性和十二音列,我作不來。愛爾瑪不喜歡他,但是我還是愛才的,應該提拔後進嘛。
李:我從你的《第十交響曲》第一樂章中就聽到不少很「現代」的和弦,雖說仍屬調性音樂,但已經很「前衛」了,如果你能夠完成的話,可能是另一個里程碑,現代主義音樂的開始,不能讓荀貝格專美於後……
馬:唉,我還是沒法完成,草稿都大致寫好了。
李:後世至少有五、六個作曲家為你竭盡綿薄,把你的草稿作為依據,完成全曲。
馬:我知道,在天堂我本來也想改寫完成自己的版本,但誰會聽呢?貝多芬對我說:「你已經超過我了,我只寫了九首交響曲,你寫了九首半,其實是十首半,因為《大地之歌》本來可以作為你的第九的」。
李:大師,我最喜歡你的《大地之歌》,還有後來的第九,那最後快結尾的時候,那種出奇的寧靜,像一個垂死的人最後終於求得心靈的依歸後,才斷了氣,最後那一個音符,真像斷了線的風箏,就在那一刻,你的靈魂飛向天堂,不必天使召喚了,你已經修成正果,天堂之門早已為你而開……
馬:李先生,你真有點走火入魔。其實從作曲法上我只不過故意要打破最後的重複結句(recapitulation)的常規而已,你聽得有點神乎其神了。最近在哪裡聽到的?
李:去年夏天,在瑞士的琉森,阿巴多(Claudio Abbado)指揮琉森節日樂團。馬勒先生,現在有專門指揮你的交響樂全集的指揮家,例如伯恩斯坦(他自以為是你的再生)、鄧斯特(Klaus Tennstedt)、夏伊(Riccardo Chailly)、蕭提(Georg Solti)、辛曼(David Zinman),當然還有阿巴多,他們都錄製了你的全套交響曲。甚至在香港,只要有你的作品演出,必定會有大量聽眾到場,不少年輕人是你的粉絲,在中國大陸、台灣、新加坡也是如此。音樂無國界,你的交響曲真的可以感染不同種族和文化背景的人。在華文世界,連你的名字也耳熟能詳了,海峽兩岸三地都叫你馬勒——尊敬的馬先生,願你在天堂永遠安樂。
在我結束這個訪問之前,我還是想問你最後一個問題——這也是我的馬勒迷朋友們要我代問的:你的作品中你個人最中意哪一首?
馬:這個問題我怎麼能回答呢?我的所有作品都是我生下來的孩子,我個個都愛,有的孩子早生下來,如第一到第四交響曲,好像血緣互通,都用了我早年寫的《青年魔號手》中的幾首歌曲主題,到了我的中年,又生下三個較「純種」的交響曲——第五、六、七,內中沒有人聲;到了第八和《大地之歌》,算是兩個「怪胎」,人聲合唱團又回來了,也許是我到了中年後的作品,事業有成,對人生的意義有所理解,但還是在追求藝術上的完美和永恆。到了《第九交響曲》,的確到了我即將離世之年,也許剛才你的詮釋也不無道理。反正我這一生就是這個樣子,我已盡了全力——事業、愛情、藝術創作——也留下一點遺產,如何評估,就由你們後世人自己決定吧。
李:馬勒先生,你在天堂還聽你自己的音樂嗎?天堂裡的天籟之聲,是否像你的《第二交響曲》最後一個樂章所描寫的樣子?
馬:天機不可洩露,任你幻想吧。不瞞你說,我剛剛還和我的大女兒在聽我的《第四交響曲》的最後樂章,那段歌曲很好玩,大女兒百聽不厭……

至此,與天堂的通話系統被編者切斷,勒令我即時把這段對話寫出來,月底前必須交稿。
——二○一一年三月廿六日於香港


(全文詳見《PAR表演藝術》雜誌第22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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