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輯】作家們熱愛的生活-華文篇

〈小說非常好寫〉
這是農曆新年的第一行字, 筆電是那麼方便, 很快就可以來到句點。
兩年來我就是這樣坐在電腦桌前, 從未有過的遲鈍彷彿纏繞指尖,上個字好不容易打出來, 下個字卻還躲在注音符號裡, 像個新手來到琴桌, 為尋找一個喜悅的單音而充滿了癡情。
小說「那麼熱, 那麼冷」就是那樣成書的。
打字遲緩有個好處,容許我的思緒慢慢跟隨,再也不用起草, 每個字看來非常踏實, 進入小說的虛構尤其顯得逼真。
直到鍵盤上逐漸敲出了節奏,我才又回復寫作的愚拙,幾根手指不得不停下來等待腦海,看它沈澱多年之後如何激起浪花。
看起來我真的不像一個行家,但我願意這樣談寫作。
我把寫作視為一種生命中的回程。好比漫長的旅行歸來, 帶著疲倦與興奮敲門,整個身心空而乾淨,看到的物事不再那麼熟悉,反而形成了美好的反顧,一瞬之間愛上了它的陳舊並且想要靜下心來享有。
就因為這種回程的、或稱為救贖的寫作,世上才有了文學的不朽。
尤其是小說,如果寫外表叫做寫實,寫裡面則看得見心靈。寫作既然是一種孤單的回程,自然已經來不及臨時釀酒封罈,而是獨自打開往事的悲歡,從裡面挑揀過去的沈澱,並且攪拌一番,浮上來的寫進小說,飄成煙霧便成為詩。
至於散文的書寫,一般為了避開虛構, 只好在有限的真實中躑躅, 賣弄語字,或者複製別家的影子,這樣的作品我不敢寫,以致已經停筆多年。生活中雖有寫不完的微感和觸覺, 一旦歸於文字,那就牽涉到散文裡的「我」,而那個我真的是
我嗎,那種灑脫真的是我的灑脫嗎,那個我的誠實真的如同我的品格嗎?我曾經因為這樣的自我質疑而數度擱置下來。
而那個一直沒有寫出來的「我」,因為是不存在的, 反而讓我覺得自己永遠是個默默存在著的作家。
或者也可以說,散文對我而言是輕了些,我對文學的忠誠儘管時斷時續,然而如今只要開始寫作,便彷彿進入一種「別想找到我」的痴狂,這樣的心態最接近小說的自由,我在那裡面即便胡言亂語,也是張三李四說話,不致讓我擔負過多的惶恐。
這樣的說法也許武斷,但若是看成一個傢伙的偏執,那就可以諒解吧。
我曾為了釣一尾野生虹鱒, 大清早開著吉普車跑到南投縣的水里鄉,而那個偏鄉卻只是個跋涉的起點,從那裡開始才算出發,然後預計黃昏前抵達。我一路爬坡穿越地利檢查哨、全台最高點的海天寺,也躲過頁岩不時崩落的天馬斷崖,一路煙塵漫天,爬到中途時大約已經過了一萬年,這時才隱約聽見了丹絲瀑布從蜿蜒林道上遠遠傳來的水聲。
那尾虹鱒本來過得好好的。牠無憂無慮唯有飢餓難解,而丹大林道上方的卡社溪是那麼清澈,水上漂著我從台中帶來的麵包皮,鉤子則是謙卑輕巧的日製伊勢尼。但牠顯然感動著我的痴心,上來的時候毫無牽掛,輕輕拍打著牠的尾鰭,身上的雲斑猶未褪盡,兩隻眼睛安靜地看著農場上空的夕陽。
相對於高山溪流,我每次飛越花東公路時從來沒有停過車。從蘇澳往東,左邊是海,浪潮滔天時,光聽聲音就知道它還是詭譎無情的那張臉。它若是忽然風平浪靜下來,慢慢漂起了片片輕帆,想也知道那幾乎就是婉轉的人生江湖,我看不出它何時變臉,我也不知道它在哪裡最深。
這當然就是我的偏執。
偏執的性情一旦進入文學,便成為一種純真品味讓我死心塌地追求著。
我的寫作令人跌破眼鏡,是因為停筆下來就是十年,偶爾回頭,便彷彿進入時間的浪潮中緊急搶灘,每天的熬夜簡直就像划著一艘孤船回來。
我的白天是沒有美感的,唯有把工地中的鋼筋水泥、材料數字和計算機看作人類的愚行,我才能安心伏在夜晚的書桌,像個失散的孩子倦遊歸來,滿口吐訴著孤單的辛酸,緊抱著母親一樣的文學宿願乖乖坐下來。
為了迎接這樣的文學的孩子,我只給他乾淨的桌面,給他萬籟俱寂,讓他一個字一個字慢慢思索,就他平素單飛獨行的經驗,或他一路聽到看到的人間掠影,真摯而誠懇地留下那些不寫就會散失的種種記憶。
在它們成為文字之前,我總認為小說非常好寫,大抵就是人的翻版,故事的複製,現實人生的美醜加以襯托,或者寫進自己成為救贖,或者寫出他人成為悲憫的哀傷。
然而一旦開始進入文字, 總有一個聲音給我叮嚀著:我不是來說故事的,我的寫作也不是為了討好自己,要寫的應該是別人遺漏的,從那些雖然存在卻無法吶喊的遺漏中,寫出有些人想聽、有些人充耳不聞的聲音。
這就不容易了,有時就是要進入毀滅狀態,才寫得出婉轉的憂傷。

● 王定國
1955 年生,彰化鹿港人,定居台中。十七歲開始散文寫作,十八歲後陸續以小說獲全國大專小說獎、中國時報文學獎、
聯合報小說獎。早期著作:散文集《隔水問相思》、《企業家,沒有家》、《憂國──台灣巨變一百天》,小說集《離鄉遺事》、《我是你的憂鬱》、《宣讀之日》,自選集《美麗蒼茫》等。長期投身建築,封筆二十年,復出寫作後出版小說集《沙戲》以及《那麼熱,那麼冷》,該書榮獲2013 開卷年度十大好書、2013 亞洲週刊十大好書、2014 台北國際書展大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