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稿】書寫就是旅行

展示在圖書館玻璃櫃裡的手稿,靜靜攤開在室內柔和的燈光下。經過多少里路的飄航,多少歲月的眺望,這些手稿終於也有靠岸的時刻。當初字跡在紙上滑行時,從未臆想日後文稿的最終歸宿。敞開的白色稿紙,往往是一望無際,不能確知書寫之旅的起點與終點。俯仰之際,生命的重量全部都落在筆端。紙上風雲,筆下情感,緊緊攫住以身相許的剎那。每一篇文字完成時,幾乎是經歷一次的小小生死。站在展覽室內,隔著玻璃端詳自己的筆跡,彷彿再度看到靈魂掙扎的痕跡。

容許手稿投宿在圖書館尋求安頓,為的是結束半生以來浮沉的遠遊。穿越過追風逐浪的旅途,從異鄉到故鄉,從少年到暮年,這些文字已完成空間與時間的雙軌旅行。它們既是肉體的化身,也是精神的延伸,錯落地烙下多少年前的腳印。風雪裡的跋涉、沙灘上的散步、山谷中的攀行、高樓下的倉皇,已都幻化成泛黃紙上的漫漶文字。若是在字裡行間嗅到一絲甜味的空氣,那可能是書寫於遠方湖畔的一盞燈下。如果文字中間升起一縷悲憤之氣,大約可以推想當時的心情正與獄中朋友展開對話。思考上的靈光一現,情感上的微波漣漪,也許已在記憶中淡忘,卻完整地保留在有著時間色澤的手稿。

置放在櫃裡的手稿,是不是也暗示半生的記憶也一併存鎖在玻璃櫃另一面的記憶,是不是也像陳放在水晶棺裡的魂魄。細讀那些飛揚的字跡,許多遺忘的心情卻又忽然甦醒過來。依稀中北國的一個夏夜又再度回來,恍然也看到那張受到星光眷顧的窗邊書桌。西向的窗口,眺望更為遙遠的海洋。想像中土地上的孤獨身影,總是習慣坐在朝西窗口的桌前。手上緊握的筆,往往承載著無以排遣的鄉思。三千里遠洋,十餘年天涯,豈是一枝衰弱的筆能夠抵禦?

璀璨的星,鑑照著徹夜思考的翻騰,疲憊肉體的折磨,隱約在引導紙上的筆尋找回鄉道路。仰望深邃的星,視線幾乎不能企及。眼神投注在夜空的那個光點,猶似在黑板上畫出一條幾何學的輔助線。沿著那細緻的虛構線條,失魂的心靈意外地開啟年少時期的天空。在異鄉最深的夜裡,瀕臨絕望的書寫驟然獲得挽救。

有多少書寫,都是在最後一刻放棄之前,思考又有一次逆轉。可能不是思考,應該是感覺。一息尚存的感覺,因為星光的點化,突然變得特別敏銳。早已逝去的濕氣與風聲,亞熱帶島嶼的燥熱,在那神祕的深夜,奇蹟般降臨在毫不設防的肌膚。感覺回來時,紙上的旅行也重新啟程。空曠無比的白紙,宛然浮現一張地圖,或是一張可供辨識的星圖,失去方向的筆,確信發現了座標與位置,壅塞體內許久的鄉愁,隨著文字的釋放而得到紓解。

如果書寫是旅行,走上回鄉道路的文字,當不止於攜帶感覺而已,與歷史、文學、政治相關的知性思維,應該也一起動身出發。生命中發生最強烈的轉變,莫過於自己從第十世紀的宋代中國引渡到二十世紀的現代台灣。那樣跨界的時間之旅,只有訴諸革命性的勇氣才能克服內心的惶惑。宋代中國的探索,依賴的是歷史學的考據訓練。現代台灣的發現,則是求諸於文學想像的挖掘。這種思維上的轉向,等同遠洋航行的巨帆在一夜之間調整方位。水性的轉換,一度使揚帆的速度急遽減緩。

在歷史與文學之間如何尋求平衡,在中國與台灣之間如何維持對話?這樣的苦惱問題出現在微近中年的階段。在旅途上也有迷路的時刻,全然進退失據。經過多年的掙扎之後,才慢慢體會歷史與文學原是各有所偏。歷史強調事實,文字強調真實。事實需要史料支撐,真實則由感覺主導。那樣的體會,是在孤獨窗口下完成無盡的閱讀而獲致。

為了梳理帝王將相的歷史,曾經把年少時期的歲月投注在線裝書的閱讀。釋出窒息氣味的重重書架,囚住一個敏感的心靈。坐在圖書館的毛玻璃下,仔細比對不同版本的木刻文字。那時肉體已在膨脹,許多奇異的感覺在血脈裡流竄。血管賁張的想像,都在史料閱讀之際平息下來,過多的熱情也被迫必須冷卻。歷史的想像,在古典顏色的紙頁之間穿梭,以求得假想中的一個事實。但是,在千錘百鍊的考據下獲得的事實,果真是屬於事實?頹然坐在浩瀚的史書之前,忽然覺悟所謂事實不都是解釋出來的?史料與史料的銜接,如果需要人工著手構築,如何證明事實值得信賴?歷史想像求得的事實,如何不是想像的延伸?內心自我提問的過程,一旦陷入之後,時間之旅便無窮無盡。

對於歷史書寫,越來越覺得恐懼。在徬徨的邊緣不免對文學流露無可抑制的眷戀。史料是時間的殘餘,不可能激發情感。文學不是殘餘,而是心靈直接感應。即使承接一首古典詩,無論時間如何久遠,不必藉由考證,就逕自產生波動。一觸即發的衝擊,像是暈開的漣漪,在內心不斷擴散,悲喜哀樂的情緒,縱然是多麼細緻,都是屬於真實。

四十年前文學生涯的開端,始終是一首詩的書寫。落筆寫下第一行時,也許就是生命的強烈暗示。在詩行之間選擇的文字可能並不精確,表達出來的情感可能也並不恰當。看來是那麼拙劣的一首詩,卻是與星光,與風聲,與體內的情緒,纏綿糾葛整個夜晚之後才困難地誕生。那是精神搏鬥之後的產物,是生命最好的標本。如果在閱讀時發生不快,或厭惡,那也是生命狀態的最佳呈現。文學的真實,於此得到印證。詩有時並不需要解釋,所有的感覺都可以得到容許。